第5章 青帝常为主
今年二月二,位于桐叶洲中部,这个名叫云岩国的小国,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祖师堂议事。
即便是放眼一洲之地,遍观桐叶洲山上历史,这场议事声势之浩大,亦前所未有。
云岩国不是哪个大王朝的藩属国,盆地地势,版图兴许还不如大泉王朝一个州大,故而一直被称为手掌之地。既是醋都,又产好墨,国境内没有仙府门派,只有些不成气候的江湖势力。只说京城外一座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渡口的鱼鳞渡,还是为了这场议事,云岩秦氏朝廷临时筹建起的。正因为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举动,落在真正的山上仙师眼中,从渡口到京城,各色风貌,反而处处透着一股穷酸气。如贫家妇,耗竭钱囊,对镜梳妆,涂抹脂粉一番,与登门贵客做强颜欢笑状。
至今不过月余光阴,就已经陆续召开了足足三场议事。
夜幕中,在这鱼鳞渡,停靠着一艘体形巨大的渡船,堪称庞然大物,附近的那些山上渡船,有意无意与之拉开距离。
有一位身穿雪白法袍的神仙中人独自坐在船栏杆上,默默喝酒,如饮乡愁。
曹晴朗刚刚在屋内看完书,走来甲板散心,见着了米大剑仙,轻声打招呼:“米首席。”
米裕回过神,笑着转头,从袖中摸出一壶酒:“是京城这边的特产,好像名叫薏酒,就是滋味淡了点,将就着喝。”
其实早年在家乡,通过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的仙家酒酿往往极其昂贵,价格数倍于浩然天下,而那会儿米裕对于酒水是很挑剔的。等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反而什么酒水都能喝,市井酒水和村野土酿也能喝得痛快。
曹晴朗接过酒壶,点头道:“书上记载,此地薏酒,用薏苡实酿造,价廉物美,酒味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
米裕笑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得意学生,学问就是广博,什么都懂。”
曹晴朗微笑道:“赶巧,刚刚从一本文人笔记上看来的内容,现学现用的热乎学问。”
云岩国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这边无论是官宦世族还是一般的有钱人家,都会在孩子刚能识文断字的时候,就丢给他们几本类似某某全书总目提要的书籍,如此一来,稚童虽然年岁尚幼,却对何谓“著作”、何谓“好书”,有了个模糊的概念,蒙童凭此印象,以后的求学生涯,先明书目再读书,精益求精,事半功倍。因此云岩国历史上,名臣名将、仙师宗师等,都不值一提,却涌现出不少名气不小的训诂、目录学大家。
米裕好奇问道:“当隐官大人的学生,会不会有压力?”
曹晴朗说道:“我其实还好,可能裴钱想得比较多一点。”
云岩国京城内连座像样的仙家客栈都没有,所以参与议事的各路仙师都是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甚至还有借住在将相公卿私人府邸之内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先前光是为此事就忙碌得焦头烂额,不过总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不曾闹出什么笑话或是鸡飞狗跳的糗事。
虽然只是下榻于一座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只不过别有洞天,内有乾坤。原来刘幽州从众多咫尺物中方便随身携带的各色玲珑道场里,挑选出一只相对顺眼的“螺蛳壳”,安置在一间屋内,进了门,就是琼楼玉宇,鸟语花香。
在衣食住行这一块,刘幽州从不亏待自己。只不过他既能讲究,也能将就,山珍海味自然吃得惯,苍蝇馆子和路边摊子也能吃得特别开心。这次到云岩国京城,不到半个月,刘幽州就陪着柳岁余一起吃过了十几家大酒楼、小馆子。
道场厅堂内,柳岁余瘫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伸长双腿,笑道:“可惜没能见到那位姚氏皇帝,也没能瞧见那个叶芸芸。”
漂亮女子总会好奇其他好看女子的容貌,真正近距离瞧见了才甘心,然后心里嘀咕几句“凑合”“还行吧”“不过如此”之类的话。
柳岁余看着门外。刘幽州这个臭小子是真有钱啊,只说院内便有一棵相传早年韦赦手植的紫藤,状如卧虬,被移栽至此。问题是在这处并无人常驻其中的道场,必须有专人养护紫藤在内的奇珍花木、神异飞禽,这就又是一大笔费用了。其实刘幽州模样不错,品行也好,要不是她实在没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还真就嫁了。
屋内除了柳岁余这位皑皑洲最有希望跻身止境的女宗师,还有一位同样是九境武夫的女子,不过比柳岁余更年轻,是中土神洲郁氏话事人、前不久才来桐叶洲的郁狷夫。郁狷夫在蛮荒天下受了伤,不轻,这会儿还显得脸色惨白。
柳岁余也没细问缘由,只知道郁狷夫与曹慈在内一拨人,跟一帮同样年纪不大却手段不低的蛮荒崽子打了一场互殴的“群架”,只能说是惨胜。
郁狷夫说道:“听说叶芸芸已经是止境归真一层了。”
柳岁余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起,挺起胸脯,做了个舒展动作,手指关节嘎吱作响,笑呵呵道:“她还是一位玉璞境仙子,我们都是纯粹武夫,跟人家怎么比,羡慕不来的。”
郁狷夫笑了笑。确实,练气士若能兼修武学,只说阳寿一事,确实比较占便宜。
刘幽州对这种话里有话的女子“江湖黑话”是从不搭腔的,否则很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所以不如保持沉默。
柳岁余转头望向刘幽州:“刘公子,拜你所赐,多少仙子主动要求住在这里,不然就是变着法子找理由登门。就说隔壁那几位,白天不是抚琴就是下棋,大晚上还荡秋千咯咯笑,你说说看,她们到底图个什么?”
刘幽州笑了笑:“柳姨,仙子们在修道之余,多才多艺,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郁狷夫打算返回住处,柳岁余突然说道:“郁妹子,你知不知道咱们刘大公子其实心有所属了?”
刘幽州涨红了脸,赶紧摆手,见不管用,再双手抱拳摇晃,与柳姨求饶。
郁狷夫起身笑道:“反正不是我。”
柳岁余说道:“跟你还有那么点关系。”
郁狷夫好奇道:“怎么说?”莫非刘幽州这厮瞧上了某个郁氏女?
刘幽州咳嗽几声,一只手偷偷打手势,暗示柳姨封口费好商量!
柳岁余瞥了眼:刘大公子恁小气,打发乞丐呢?
刘幽州见机不妙,赶紧变换手势,直接将价格翻了一番。
柳岁余这才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弯来拐去没啥意思,不说也罢。”
郁狷夫想了想,疑惑道:“不会是裴钱吧?”
柳岁余放声大笑:“可不是我说的,钱得照付。”
刘幽州叹了口气,学柳姨瘫靠着椅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生无可恋的模样。郁狷夫眼神怜悯地看了眼他,忍住笑道:“你怎么想的,会喜欢裴钱?”
刘幽州心虚,故作镇定说道:“也没喜欢啊。”
郁狷夫笑道:“跟我犟有个屁用,瞧你这傻了吧唧的怂样,就只差没把‘喜欢’两个字刻在额头上了。”
因为跟刘幽州很早就认识了,郁狷夫平时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当年在一处金甲洲古战场遗址,刘幽州亲眼见过裴钱和曹慈的多场问拳。
如今不管是浩然天下还是蛮荒天下,武夫各境的“最强”二字,含金量都要更高了,当然获得的武运馈赠也更多。
郁狷夫在还是少女时就曾经问过自家老祖和前辈周神芝一个极少有人在意的问题:倒悬山有座大门,衔接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又与蛮荒天下接壤,这算不算两座天下被一线牵引在一起了?就像俱芦洲,有条东西向拥有两个入海口的旧济渎,至少在版图上,等于将俱芦洲一分为二了,不也还是一个俱芦洲?为何两座天下,万年以来,始终是各算各的最强武夫?
周神芝和郁泮水当年都无法给出确定答案。
因为极其宠溺郁狷夫,周神芝这位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大剑仙还曾专程向文庙一位关系好的副教主请教此事,但是被那位夫子用了个涉及“正统”的儒家说法给糊弄过去了,而且对方是那种说得认真,但是满脸“我就是在胡说八道,谁信谁是傻子”的玩味表情。所以周神芝在郁狷夫这边也只是照搬那套措辞,与她大致聊了些名不与、实与的玄乎理由,最后老剑仙不得不加了一句“听听就算,作不得准”。
在那之后,是郁泮水某次突然主动找到郁狷夫,说有个猜测,跟一位山上要好朋友打听来的,但是无法确定真假。答案只有八个字:分流截留,强行收租。
虽然郁泮水没有说那个山上朋友是谁,不过郁狷夫猜测多半是那只绣虎了,毕竟只有崔瀺才能让老祖流露出那种复杂表情,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就像脑门上刻了一句话:老子是倒了多大霉,才有幸认识绣虎?
这就是郁狷夫当初去往剑气长城的另外一个隐藏原因。
老祖的那个答案,还是过于模糊了。
郁狷夫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曾经私底下拜访那间茅屋,壮起胆子与那位老大剑仙询问此事的根源。老大剑仙倒是没有嫌她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笑呵呵与这个小姑娘说了两句话:
“在你之前,曹慈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答案。”
“同样的考验,虽说你当下境界更高,曹慈早年做得到的事情,你却绝对做不到,那就换个简单点的考验,只需要问拳赢过那个姓陈的小子。”
于是后来就有了郁狷夫跟二掌柜的那两场问拳。
然后晏家铺子就又有了一方印章,底款三字:雁撞墙。
郁狷夫总觉得那个家伙是在调侃和影射自己。虽然在金甲洲战场,裴钱信誓旦旦保证,说她师父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含沙射影的人。
柳岁余站起身,调侃道:“刘公子,郁狷夫与裴钱关系好得很,属于那种无话不说的闺阁好友,你若是能够说服郁狷夫帮你当说客,我看有戏,至少八字有一撇。”
刘幽州脸皮薄,满脸无奈神色,只求这位柳姨千万千万别往外说这个,本就是没影的事,若是被她这么渲染一通,自己可就百口莫辩了,这次鱼龙混杂的祖师堂议事,青萍剑宗那边可是来了不少人。
郁狷夫没当真,她相信刘幽州也没有这个狗胆。
柳岁余一走,为了缓解尴尬氛围,刘幽州大言不惭道:“我最近绘画功力暴涨,说句不夸张的,距离出神入化的境界不远了。走,带你看一幅笔墨酣畅淋漓的得意作品。”
其实刘幽州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反而很喜欢当绿叶衬托红花,唯独在绘画这件事上,有种谜一样的自信。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想起某件秘事,说道:“看过画,与你说个事。”
刘幽州好奇问道:“什么事?直接说便是了。事先说好,除了借钱一事,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皑皑洲刘公子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这么有自知之明。除了有钱,以及擅长绘画,我这个人就没什么优点了。
郁狷夫说道:“顾璨让我帮忙捎句话给你,他需要跟你做笔买卖。”
刘幽州疑惑道:“顾璨?他总不至于缺钱吧?”
作为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若是缺钱,就是个天大笑话了。
郁狷夫点头道:“他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几样东西,他知道如果自己登门求购,肯定会无功而返,希望你可以帮个忙,牵线搭桥。”
刘幽州一时无语。确实,若说有个修士,甭管是谁,什么身份境界,说自己愿意花高价跟皑皑洲刘氏购买奇珍异宝,估计传出去都没人信,莫不是个傻子吧。
刘幽州考虑片刻,点头道:“这个忙,帮了,我可以试试看。”
郁狷夫笑问道:“你都不提要求?”
刘幽州笑道:“那这笔买卖就没意义了。”
既然是要让顾璨欠自己人情,不如彻底和清爽一点。
郁狷夫从袖中摸出一张纸:“这是清单。”
刘幽州接过去,扫了一眼就头皮发麻,皱眉不已,问道:“顾璨这是要做什么,打算另起炉灶,准备开宗立派吗?”
郁狷夫以心声说道:“白帝城要同时出现两座藩属宗门,傅噤和顾璨各占其一,他们的师叔柳道醇跟着傅噤,师姑韩俏色辅佐顾璨。除此之外,整座白帝城,可能会……清空,所有人都会离开,各凭意愿,选择追随傅噤或是顾璨。如此一来,白帝城就成了正宗,至于傅噤和顾璨,师兄弟两人,谁是上宗宗主、谁是下宗宗主,听顾璨的口气,好像暂时还不好说。所以手头不缺钱的顾璨才需要跟你们购买那几座破碎福地的秘境。”
刘幽州的思路比较诡异,问了个刁钻问题:“如此说来,白帝城难道就只剩下郑先生一人吗?”
郁狷夫点点头:“好像可以这么说。”
其实还有些秘密,顾璨都开诚布公与她说了,只是她却不好在这边说给刘幽州听。比如蛮荒天下的那座金翠城会划拨给顾璨所在的宗门,至于宗门地址,顾璨有三个选择:家乡宝瓶洲、扶摇洲,或是蛮荒天下。
郁狷夫说道:“顾璨说如果你答应帮忙,我就可以继续捎句话给你,他会专门设置一个副宗主的职位,希望你可以出任。顾璨还给出承诺,可以与你事先约定好,只要当了这个副宗主,你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也可以什么事情都管。”
其实郁狷夫觉得顾璨是不是想岔了,完全不了解刘幽州的脾气,否则怎么可能觉得他会答应这种充满“市侩气”的请求?
说实话,郁狷夫也算见过不少山上修士和富贵子弟了,像刘幽州这般“散淡”的,独一份。说好听点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就是胸无大志,只知在富贵丛里躺着享福。只是不管如何,可以确定,刘幽州都不是一个笨人。
果不其然,刘幽州笑着摆手。
郁狷夫神色古怪,说道:“顾璨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木盒,是山下的百宝嵌工艺,琳琅满目,底款是“周制”。不计其数的金银、珊瑚、玉石、水晶、玛瑙、青金、砗磲、象牙、蜜蜡共同镶嵌出山水、人物、花木、走兽、飞禽、亭台、阁楼、宫阙……木盒不大,却是五色陆离,颜色绚烂,难以形容。
刘幽州笑了笑,接过那只百宝嵌木盒,轻轻晃了晃,里边应该是空无一物,并无玄机,将其夹在腋下:“记得也帮我捎句话,与顾璨道一声谢,就说我很喜欢这只木盒。”
郁狷夫点头道:“回头我就飞剑传信一封给顾璨,他如今就在宝瓶洲。”
两人边走边聊就到了偏厅,桌上地上的十几只书画缸里插满了不同材质轴头的画轴。画案上摊着一幅画卷,刘幽州画了一只黄眉金肚子,倒挂在一根凌霄花藤蔓上边,郁狷夫瞥了眼,画技拙劣到惨不忍睹。
刘幽州将木盒放在一旁,笑呵呵道:“如今画坛风气不好,为了捞钱,造假成风,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有苦衷的,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跟风。我必须改一改这股歪风邪气,只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看过的壁画数不胜数,如今再来落笔,敢说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有那种‘衰年变法’的意味了……”
如果是个不要脸的货色自吹自擂也就罢了,问题是郁狷夫可以肯定,在绘画这件事上,刘幽州是很当真,很认真的。
郁狷夫随口问道:“既然这么没有天赋,为何还喜欢绘画?”
刘幽州发愣:“怎就没天赋了?千百年后,说不得这一脉的画格,我就是开山鼻祖。”
郁狷夫没好气道:“给句实话。”
刘幽州笑道:“本就是真心话。不过话说回来,确实还有个想法,画得再好与再坏,无非都是假物。”
郁狷夫离开后,刘幽州单手托腮,怔怔看着桌上那只木盒。
他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嗜好”从未与谁提及过,即便是在爹娘那边也没说。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种极为特殊,却绝对没有害旁人意图的“掌控欲”。准确说来,将其具象,就是一种类似围棋的配置。配是分派、补缺之义,置乃搁放与设立。
因为是皑皑洲刘氏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唯一人选,刘幽州又不是个傻子,更不矫情,傻乎乎把所有与生俱来的东西都还回去。那么如何配置那些注定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东西和钱财,就成了刘幽州的唯一“课业”。恰好他是天生就喜欢做这件事情的,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脚,最喜欢借人宝物。
刘幽州无比享受那种“分配”和“补缺”带来的成就感。
刘幽州懂顾璨的意思。顾璨的那座宗门,就是个中空无物的木盒,暂时是个空架子,这座宗门所有的人与物,尚未镶嵌百宝,虚位以待。既然顾璨承诺一句“也可以什么事情都管”,那么只要他愿意担任那个副宗主,就可以随心所欲,进行各种布置。
在刘氏家族,刘幽州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且不说父亲是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退一步说,哪怕父亲明天就卸任家主,刘幽州也当不好一个新家主,掣肘太多,约束太多。一个庞大家族,有太多的权衡利弊和人情世故,刘幽州自认不善于处理这些,他的长处与兴趣,只是“锦上添花”。
刘幽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木盒:“顾璨。”
素未谋面,却是知己。
一个市井路边的夜宵摊子上,杨朴正在埋头吃砂锅,等到抬头,就发现桌对面坐了个国字脸的白衣青年,用无比娴熟的云岩国官话跟摊主直接要了两份砂锅。
杨朴也不以为意,把对方当成了京城人氏,或是某位练气士。
其实摊子还有两张空桌子,对方却偏偏选择拼桌,杨朴也懒得计较什么,自己毕竟是个书院贤人,对方总不可能掀桌子砍人吧。可要说是通过某些山上渠道知晓自己的身份,跑来套近乎,对方就真找错人了。
以前在大伏书院,杨朴就有“只会读死书”“书呆子”“不谙世事”“不会变通”之类的评价。他不太喜欢那种觥筹交错的酒宴应酬,相信在这座京城,就在今晚,就有很多山上山下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虽然杨朴知道,很多时候这类酒桌上的人情世故是必须的,而且是有用的,当真可以拉近关系,比如与谁凑上去混了个脸熟,对外宣称与谁就是朋友,是真能借机“挣钱”的。归根结底,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只是杨朴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些,更不擅长。
对面那个青年鼓起腮帮,使劲吹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仔细打量着杨朴。
在杨朴吃完砂锅,连锅底那点汤都喝完,就要结账离开的时候,青年开口笑道:“杨大哥这就走啦,我都帮你多点了份砂锅,别着急走,咱俩边吃边聊。”
言语之时,青年将那只砂锅推向杨朴,满脸笑意,大献殷勤。
杨朴疑惑道:“你认识我?”
青年使劲点头:“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杨大哥!你与我家先生是一见如故的朋友啊,又与咱们周首席约了一顿酒。”
杨朴内心微动,立即以心声道:“你是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还是陈先生的学生?”
青年满脸震惊神色,嗓音微颤:“杨大哥莫不是会算卦,这都猜得出来?”
杨朴一时语噎,此人真不是说反话?只是见对方神色诚挚,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半会儿有点吃不准,杨朴只得笑道:“不是特别难猜吧?”
先前在太平山山门口,杨朴认识了陈平安和姜尚真。对方言语中的关键词,当然是那个好似暗语的“周首席”。
玉圭宗的姜尚真姜老宗主是北边宝瓶洲那座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这件事,如今在桐叶洲山上还不算路人皆知。他不是那种喜欢拿跟谁认识去说事的人,所以认识陈平安和姜尚真一事,如今整个大伏书院,知晓的就只有三位正副山长。
既然对方是陈先生的弟子,所以杨朴就大大方方挪过那只砂锅,重新拿起筷子,卷了一大筷子放入嘴中,这才含糊不清笑问道:“怎么称呼?”
青年笑道:“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没有‘之一’的那种,姓崔,名东山。杨大哥喊我东山即可,喊崔老弟更亲切些。”
这下轮到杨朴震惊了:“崔宗主?!”
这次临时组建的祖师堂议事,青萍剑宗极有声势,引人侧目,但是崔东山并未现身京城。不承想会在夜市碰到这位身份来历境界都云遮雾绕的一宗之主。毕竟如今偌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宗主?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崔东山拿筷子拍了拍自己脸颊:“出门在外,得低调些,就用了点障眼法,免得被苍蝇扑屎,不胜其烦。”
杨朴正色道:“不知崔宗主今夜见我,有何指教?”
至于那个苍蝇扑屎的……谐趣说法,杨朴就当没听见好了。
崔东山文圣一脉招牌式地唉了一声:“指教个锤子,杨大哥是长辈,我今晚出门散心,一个人瞎晃荡而已,只是赶巧,无意间瞧见了渊渟岳峙的杨大哥坐在这边,小弟刚好可以请客一次,回去好跟先生邀功。”
崔东山问道:“杨大哥擅长不擅长编订丛书?”
知晓对方身份后,杨朴整个人就显得比较轻松,言语随意了,玩笑道:“跟与人打交道一样擅长。”
编订丛书是一项浩大工程,首先需要选择最好的底本。必须由一两位总纂官牵头,纂修官若干,校书郎的数量更是极多。
只说这个云岩国,历史上唯一一件可以拿出来说道的“壮举”,便是曾经以举国之力,调用三千余官吏、儒生和抄书工,耗时十年,编订出了一部享誉一洲的大部头丛书。
崔东山惋惜道:“那就算了,本来还想着带上杨大哥,帮小弟壮个胆,一起去见个人。”
杨朴听得一头雾水,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见崔东山起身抱拳告辞,然后在街道上渐行渐远,就是走路姿态……没个正行,蹦蹦跳跳,晃荡脑袋,好似在躲闪和出拳。
崔东山径直走出京城,既没有御风而行,也没有祭出渡船,只是晃着两只袖子徒步而行,抬头望向白玉盘,袖子甩得飞起。嘿,辛苦最怜天上月,夜夜与君来相见。
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总是东君做主。
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双手各自攥着一大把穿着臭豆腐的竹签,吃得满嘴辣椒红油。
少年大口嚼着臭豆腐,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腮帮鼓鼓,啧啧称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天上更无疑。”
本是月明星稀的天象,刹那之间,星河灿烂,就好像一轮明月暂时退位让贤给一条天河,只是这份异象转瞬即逝。相信各国钦天监都已捕捉到这份奇异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注定是个不眠夜。
崔东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这么成了吗?”
估计老秀才帮了于老神仙一个不小的忙,否则按照崔东山的推算,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机,当在三教祖师散道后。
崔东山举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写下一个“丂”字。收回手,他飞快吃掉几串臭豆腐,丢了竹签,腾出一只手来,抖了抖被他称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便从里边摔出一位金丹境地仙,正是蜃景城黄花观的那位龙洲道人刘茂。
山水迢迢,长夜漫漫,距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刘茂站定,也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更不多问半句。
崔东山扬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刘茂摇摇头:“吃不惯。”
崔东山埋怨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就是矫情。”
刘茂也不敢还嘴。如果说那位年轻隐官是城府深沉,一些个想法的脉络到底还是有几分有迹可循,交流起来比较费脑子而已,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对方学生的崔宗主,就纯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即便陈平安话里有话,还难听,可陈平安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自己饱以一顿老拳,可崔东山就会,而且是一言不合就会拳脚相加,美其名曰开窍得靠推与敲。
崔东山嚼着臭豆腐,摇头晃脑:“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刘茂默默跟在崔东山身边。不得不承认,此次闭关结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没有这个白衣少年在闭关时的“横插一脚”,刘茂不觉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赚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纯属意外之喜的丹室气象——紫气蒸腾。丹室作书城,插架五万轴。山上都说传说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钉钉的飞升境候补,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还有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皑皑洲韦赦都在此列。不过飞升境大修士,早年结丹,还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结果。
作为报答,刘茂需要辅助这位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台能够准确测量桐叶洲山河异变的地动仪。由不得刘茂不答应,只是这种壮举,何尝不是刘茂所思所想、单靠自己却只能永远是空中楼阁的美事?
崔东山随口问道:“经你改良的鸡距笔,连我瞧着都顺眼,第二批的销路,你们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刘茂照实答道:“陛下的打算,无从得知。”
先前穷得揭不开锅的大泉王朝,造办处新设文房司,姚近之有意无意,将厂址建造在户部宝泉局和仓场衙门附近的荷花桥,距刘茂的黄花观只有几步路。上次皇帝陛下亲临道观,跟刘茂谈了一次,陛下回宫后没多久,刘茂就多了个清贵且小有实权的美官,还得了一个在刑部当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刘茂的帮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摇钱树、聚宝盆。主要是打造那种御制鸡距笔,如今远销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可谓一本万利,替大泉姚氏解了燃眉之急。
崔东山笑道:“十两银子的东西,卖出一枚雪花钱的价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斋张直瞧见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刘茂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憋住了。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吗?
第一批鸡距笔,大泉姚氏确实已经不用寻找买家了,因为玉圭宗已经预订了足足三万支,会与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笺捆绑销售。一支打着“御制”幌子的鸡距笔,价格是一枚雪花钱,也就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可事实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在七八两银子,最多是加上些云纹、吉语,算上能工巧匠的这点劳工费,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两银子。也难怪当时刘茂听说了价格会咋舌。
朝廷的这个定价,委实太黑心了些。不过反正是赚山上仙师和各国显贵的钱,坑不着穷人。再说刘茂身为观主道士,已经与前朝皇子的身份彻底划清界限,尤其是前不久他刚刚结了金丹,成了一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对这些世俗纷争已经再无兴趣,或者说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做出取舍。
崔东山吃了剩下的臭豆腐,将那些竹签当作暗器一一丢掷出去,嘴上嚷着“嗖嗖嗖”。然后他打了个饱嗝,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龙洲仙长,你会不会捣鼓这个?”
刘茂点点头。他学识广博,自然认得这个“竹筒”在民间俗称渔鼓,在道教也有个名称——道筒,与渔鼓稍有差异。昔年大泉朝野一些个文人雅士也喜好摆弄此物,打渔鼓,唱道歌,诵一篇道德黄庭。刘茂在还是大泉皇子的时候,就以文雅著称于世。
崔东山自顾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让刘茂这个行家里手听着只觉聒噪。要知道,刘茂是个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较辛苦。当初陈平安在道观书房内,只是搁放书籍的位置不对,刘茂都会别扭不已。
在这条冷清寂寥的官道上,崔东山一边蹦跶和鬼哭狼嚎,一边与刘茂调侃道:“宝瓶洲的大隋高氏,国祚一千两百年,整整一千两百年啊,也就是当年宝瓶洲地盘小,谁都瞧不上眼,不然传出去能吓死人。中土神洲历史上有几个王朝能够如此长寿?大隋高氏是大骊王朝的近邻,那你知道高氏的龙兴之地在何处吗?”
刘茂说道:“弋阳郡。根据史料记载,当地自古喜好渔鼓。”
崔东山朝刘茂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没什么用的学问,偏偏懂得这么多。”
刘茂默然。
崔东山笑道:“有机会,我一定要把你引荐给大隋当今天子,还有卢氏王朝出身的于禄。你们三个,出身大致相仿,境遇类似,难兄难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谈到伤心处,肯定会抱头痛哭,呜呜哇哇的,教旁人瞧见了也要黯然神伤。”
一个是亡国太子,身负半国武运,沦为一条连姓氏都不敢保留的丧家犬。于禄于禄,余卢嘛,余下的卢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资质好,福缘深厚,否则在骊珠洞天,他也无法从李二手中“购得”那条金色鲤鱼和一只龙王篓。当年只因为与大骊宋氏的那桩盟约,高煊不得不以质子身份去往龙泉郡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因为早就被当成太子和储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当长生久视的神仙,却不得不碍于文庙规矩,坐龙椅当皇帝,自裁阳寿,无异于一场“自寻短见”。至于身边这个刘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条修道之路。如果可以的话,相信刘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来山上的大道成就,换取一件龙袍,只在人间当个甲子光阴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刘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宗主引荐了。”
崔东山将那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当年师娘宁姚进入骊珠洞天,曾经有过一场看似没头没脑的阴险偷袭。至今未能追溯至源头,这是一件让崔东山每每想起就气闷不已的揪心事。崔瀺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说。齐静春可能算到了,同样没有告诉自家先生。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样没有与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
弋阳渔鼓,大隋王朝的藩属黄庭国。崔东山哀叹一声,使劲挠挠头。
刘茂眼角余光里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独到气度,看似松弛慵懒,若真人形解状。偶尔傥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东山踮起脚尖,望向远方,说道:“龙洲道友,我们得抓紧赶路了。”
刘茂点点头,结丹之后,练气士能缩地脉,跨越山河,如过田垄沟渠。
说实话,若非成为地仙就被崔东山拘拿在袖中,偶尔才能如今夜这般摔出来透口气,否则刘茂早就想要寻一处僻静地界,研习、演练和施展各种地仙神通了。
缩地走山川,蹈虚追日月,升天白日飞。
只是崔东山既没有缩地,也没有御风蹈虚,而是使出了一门让刘茂哭笑不得的蹩脚手段——甲马术,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较常用的山上仙术。
刘茂见崔东山一本正经在额头写某古神名讳,再蹲下身,腿上绑贴赤书符条,站起身后,晃动手腕,使劲蹦跳了几下,然后又从那只好似百宝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搂出一张符马,落地时便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
“龙洲道友,愣着做什么,翻身上马啊,这可是江湖演义小说里边经常见到的照夜玉狮子马!头至尾长丈余,蹄至脊高八尺,神异非凡,能够日行千里、夜游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碜,只能凭恃外物赶路了,道术不够钱来凑嘛。”
言语间,崔东山一个前冲,扯开嗓子大笑喊道:“腾云驾雾去也。”
刘茂骑上那匹符马,一人一骑,在驿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条白练。
崔东山一路狂奔,双手挥动,风驰电掣:“云岩国,哈,邵云岩,我们邵剑仙真该来这边逛一逛。”刘茂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来到了云岩国。
之后崔东山进入一座县城,在云岩国京畿之地,这处光是县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县境内,崔东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从刘茂手中取回符马,熟门熟路,穿街走巷,最终带着刘茂来到一座关了门的书铺。铺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其实几乎整条街都是书铺,崔东山站在门口,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云岩国整个京畿地界,都没有遭受兵灾战火吗?”
刘茂摇头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个国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欢编修那种动辄数万卷的大型丛书,作为政治清明、太平盛世的象征。比如大泉王朝国姓还是刘的时候,就曾编出一部卷帙浩繁的皇皇巨著,皇子刘茂便是幕后真正的总裁官。
云岩国京城反而成为一处从头到尾都侥幸逃过那场兵灾的世外桃源,复国之后,几乎无须任何营建修缮。
关于云岩国为何能够逃过此劫,一洲山上仙师众说纷纭,对于云岩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显灵。
崔东山搓手笑道:“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书城不夜。走,进去看看,带你长长见识。”
在这云岩国,不仅官方大规模印书,民间刻书和书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风。只说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铺子,粗略估算一番,库房内搁放的雕版就达九万余块。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呵呵道:“不是书香门第,便是世禄之家。文气浓郁,自兹振振森森,是桂是兰,或秀或苗,英贤绳绳,书香不绝。”
“我得与书铺主人知会一声,遭贼了!”
“这等侠义心肠,可歌可泣。”
刘茂只是闭嘴,对崔东山的荒诞举动和奇言怪语,已经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崔东山将那些雕版悉数收入囊中,再让刘茂在此等候片刻,说是要去见个自家宗门的未来客卿。
白衣少年独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飞乌走,人间古往今来。但愿青帝常为主,不教人间有落花。
一座古旧宅邸的祠堂内,墙上挂着两幅画像,并未书写名讳。神案上边,除了香炉,还供奉着几本装裱精美、以青白丝绸包裹的古书。
有个中年男人,相貌并无出奇处,就是一身装束不常见,穿着一件杂有绿、红、月白和灰黑四色的衣衫。他敬过香后,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也不转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为何来山下做贼?”
房梁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来房梁上藏着个国字脸的少年,穿白衣,被发现行踪后,一个翻滚,摔向地面。
只见那白衣少年落地时,好似一个崴脚,先绷着脸,然后好似有些吃不住疼,骤然间抬腿抱膝,金鸡独立,嘴上嗷嗷叫着。
那个文士皱眉提醒道:“肃静。”
崔东山拍了拍肚子:“有点饿了,不知这儿有无饭吃,白米饭就行,不用酒菜,我这个人,最能将就了。”
文士默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崔东山嬉笑道:“不过最好是那种受过劳苦的柴烧成的饭,比如拆下旧车脚,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
文士眯眼,脸色阴沉,死死盯住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少年。
崔东山却是双手负后,望向墙上的一幅挂像:“咦,这么巧吗,竟然刚好供奉着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说好纸可以长寿千年,事实又是如何呢?书籍保管不当,虫蛀、纸张发霉等,都属于小劫;书楼走水,辗转售卖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来陪葬等等,属于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销毁禁书,这些才是书籍的大劫数。”
说到这里,崔东山视线下移,望向桌上那几本古书:“每一本古书,若能够传承几百年,不是鬼神庇护是什么,对吧?”
崔东山继而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个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叶洲留下了一部分文运。”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谈不上有功。”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是与你说句客气话,我家先生教诲,出门口甜能当钱。出门在外,给人帮个忙、搭把手,帮人力气不值钱,何乐而不为?”
文士扯了扯嘴角,说道:“看来道友有个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兰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圣,也能贤。”崔东山双手撑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从家乡老人那边听来的不花钱道理。”
文士说道:“道友若是说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东山摆摆手:“没呢,还早呢。讲功劳,我只论事不论心,论心万古无完人嘛。”
“与屠子卖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两,童叟无欺,一个收钱,一个买肉。”
“只有讲到读书人做学问,才需论迹又论心。”
文士听着这个古怪外乡人的古怪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有资格在这里论功行赏?”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来过这里,你也见过他,对吧?”
文士笑问道:“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道友到底在说些什么?”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埋怨道:“咱们都是读书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警告你别乱说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小心一语成谶啊,真让你没头没脑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大道根脚的缘故,虽说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但他还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纠缠,打不过就逃。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桐叶洲重新回到文庙之手。他也不觉得一位山巅大修士,胆敢在如今云岩国的京畿之地肆意妄为。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拧转,啪一声打开,扇面写有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访,就是有个小请求,跟你打个商量。”
“道友请说。”
“以后跟我混,保管你这般大道根脚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转过扇面,也是四个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时语噎,沉默许久,冷笑道:“道友口气不小啊。”
崔东山轻轻挥动竹扇:“当年他站在这里,有没有说什么?”
文士反问道:“你是某座书院的君子贤人?”
崔东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万分:“好端端的,干吗骂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语风趣。”
“你真不认得我?”
“不认识,也不想认知。”
“我是东山啊!”
文士愣了愣。东山?青萍剑宗的那个崔东山?
毕竟能够一路找到这里的修士,必然不会是寻常练气士。
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云岩国京城内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就是专门为了开凿一条大渎而起。在祖师堂拥有两个席位的,屈指可数,只是作为共同发起人的那几个势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霁,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却在外寂寂无名的老祖师。当然还有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萍剑宗,分别是泉府掌舵人种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为何,作为首席供奉的大剑仙米裕,竟然将祖师堂席位让给了年纪轻轻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剑宗那边是何安排。就如此不把一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大剑仙当回事吗?那个有“米拦腰”绰号的米裕,对此当真不会心怀芥蒂?
崔东山合拢折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应我的邀请,我便可以反过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见面礼。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让你心心念念几千年的事,定然让你得偿所愿。”
“哦?莫非崔宗主还能读心?”
“读心术?没有的事,我比较擅长猜人心思而已。”
这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云岩国读书人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说道:“以后带你去趟中土文庙,与经生熹平切磋学问。”
“当真?”
“当真,必须当真!”崔东山胸脯拍得震天响,“我家先生与那经生熹平可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交,挚友!”
文士沉吟片刻,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崔东山点头道:“理当如此。”
文士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与他有所勾结?”
崔东山唉了一声:“你这种边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问这个,只是好奇,他当年站在这里,有无默默流泪,哭得稀里哗啦。”
崔东山连忙为自己辩解:“别生气啊,我这个人说话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气,满满的臭豆腐气味。
文士哑然。
崔东山拿扇子轻轻敲打肩膀,笑了笑。
蛮荒文海周密,苦于人间无知己。据说,只是据说,很多年前,离乡的浩然贾生曾经站在倒悬山,长长久久,独自北望家乡。
崔东山突然伸手挡在嘴边:“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须与你打个小报告,有毛贼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们去打他一顿?!”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条巷弄内,有道士蓦然停步,望向一座小院内,轻轻咦了一声。
院内有个借着月色光亮正在编织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吓了一跳,等到转头望向陋巷这边,越过低矮的墙头,瞧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不敢置信,满脸意外,喃喃出声道:“吴道长?”
道士抚须而笑:“又见面了,纯属巧合。”
少年赶忙放下手中编织了一半的簸箕,起身来到矮墙边,惊喜询问:“吴道长这是?”三更半夜,吴道长总不能是来此赏月吧?
道士环顾四周,沉声道:“近期京师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浅,横行无忌,擅长隐匿逃遁之术,今夜贫道就是一路追踪对方踪迹至此,不承想还是给它逃脱了。对方敢在一国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如此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贫道自然不能忍了。一般懂点术法皮毛的修道之人,无力对付,呵,可既然碰到贫道,算它这趟下山出门,没翻皇历。”
少年茫然。道士见此,便换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话:“有个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贫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间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位一看就很仙风道骨的吴道长,绝不是只会算命挣钱,真是那种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黄泥院墙不高,两人就隔墙对话。
院内少年矮小消瘦,巷内道士身材修长,高了一头。
少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问道:“吴道长,那妖物逃远了,会不会害人?”
“贫道既然已经现身,与它过过手,它已经知晓厉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内露头了,只会找个地方乖乖躲藏起来。”道士洒然笑道,“况且只是暂时被它逃离视野了,贫道自有几手独门仙法,保证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稳。这就叫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少年偷偷背过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壮起胆子,赧颜道:“吴道长里边坐?”
道士嗯了一声:“也好,就与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烧了,有水缸的话,往里边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开门闩,领着道士进了院子。先让吴道长坐在板凳上,他则立即去灶房水缸舀水。道士确实不讲究,没有坐凳子,而是径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轻轻出声提醒少年,说直接拿葫芦瓢便是了,无须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过来,道士接过那只老旧的葫芦瓢,仰头就喝,抹了抹嘴,归还葫芦瓢后,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谢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将葫芦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对了,一直没问你姓甚名谁。”
少年也没有坐板凳,学道士坐在台阶上,侧着身子,恭敬答道:“吴道长,我叫白云。”
道士点点头:“姓白名云,确实是一个很好记的名字。”
陆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一语,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无巧不成书?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敢骗道长,其实白云只是现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宁,叫宁吉。”
道士明显有些讶异,哦了一声,微笑道:“姓宁?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赞叹道:“若逢天文错乱,风雾不时,唯有修德责躬可得宁吉。宁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来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后绷着脸,低下头。只是少年很快就又抬起头,朝学问深厚的吴道长笑了笑。
这个名叫宁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处,既有一种好似自怨自艾的伤感,也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谢。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觉得,取这个名字,可能都没那种文绉绉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无病无灾,安安稳稳。”
也曾年少过的人,再见某些少年,如见自己。
原本还能勉强绷着脸色的宁吉,听到这句话后,霎时间便满脸泪水,低下头去,使劲点头。
少年忧愁与眷念,满地月光,流淌如水。
夜雾如纱,朦朦胧胧间,出现了一个山君的轮廓,一对拳头大小的眼球,荧荧熠熠,摄人心魄。这只山君体形巨大,齿高于人,大如牛,却行走无声。
一般说来,山中多蛇,只是这处寺庙里边的巡山行者,却从未见到过大虫与长虫。
亏得寺庙里的巡山行者没有看到这一幕,寺内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术的肉眼凡胎,否则恐怕要被吓得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着一只棉布袋子,与这只山君说道:“你先回吧,我会与陈山主说那件事,只是事成与否,终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类似鱼龙听梵音的典故。
山君头颅点地,掉头离去。
袁化境将山上那座小寺作为消闲避暑之地,与这只始终无法炼形的山君认识多年。数百年来,山中僧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它一面,只留下一个历史久远的山志掌故:曾有山灵专门为大德高僧护法,僧人心不定时,它便会咆哮出声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门口,一步跨出,身形如云雾消散,聚拢时已经身在庙中一处雅静客房内,室内犹有灯火。
以两鬓霜白年迈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轻隐官,手持一卷道书,打开门,笑道:“袁剑仙怎么下山了?”
其实先前白天,两人在聚仙崖畔凉亭内没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将那只袋子递给陈平安:“是此地土产,三斤黄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东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来着,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搁到现在。”陈平安毫不客气,从袁化境手中接过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连袋子带黄精,二斤九两。”
黄精可以补气,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药书上别称“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练气士中又有“仙人余粮”的说法,一向是谱牒仙师的常见药膳之一。不过各地黄精,药性悬殊。陈平安其实对此并不陌生,当年家乡山上便有,不算罕见之物,所以更习惯将其称为米脯,视为一种救穷草。
袁化境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趟连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陈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黄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说无妨,能帮的一定帮。”
袁化境说道:“山中有虎,开窍数百年了,始终无法成功炼形,这几斤黄精就是它刨土而来,我只是帮忙转赠。”
陈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这等山灵,神异之属,却凝滞于皮囊形骸,沦为古怪,难怪会着急,病急乱投医吗?”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个答案。
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道书,也可以说是一本撮要便览本的草药书册,自古道医不分家:“既然凑巧互为缘法,这个忙,我帮了。”
袁化境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笑着挽留道:“来都来了,不着急走,反正都闲来无事,就多聊几句。”
不由分说,领着袁化境跨过门槛。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桌上,搬了把椅子给袁化境,袁化境看着简朴至极的屋子,倒是与他住处差不多的光景。
陈平安笑道:“补全地支的那个周海镜,让你们没少头疼吧?”
袁化境想到那位女宗师,确实头疼不已。不过说来奇怪,有周海镜加入地支一脉,原本关系疏淡的两座山头,如今都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果没记错,你好像当过大骊秘书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诗文小道,纸上虚事,无补于人心风俗,壮夫不为。”
陈平安啧啧出声:“听听,这话说得就有点欠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本事出去号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突然记起眼前这位年轻隐官,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却好像连个贡生、秀才都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最早怎么会想到来这边躲清静的?”
袁化境略带几分自嘲神色,给了个说了等于没说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问道:“你在这边,是有所求?”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问?”
袁化境瞥了眼这个看似满脸诚挚的家伙,腹诽不已: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无利不起早。
陈平安笑道:“难道袁剑仙是觉得我所求之物,跟你来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过,只好连夜下山,既可以帮助那位山中道友寻求形解之法,也好来我这边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这条心,若非,袁剑仙就还有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确实有这份心思。”
陈平安说道:“要说我来这边无所求,你肯定不信,不过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只管以诚待人,心外无物,我所求之物,确实不在身外。”
一时间两两沉默。
陈平安率先开口,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袁剑仙如此上心?”
察觉到陈平安的那份异样脸色,袁化境没好气道:“无论是身为袁氏子弟,还是作为一位剑修,都没有不告自取或是强取豪夺的理由。”
陈平安点点头,袁化境这点自负和傲气还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问道:“你是否见过那位鸡汤和尚,僧人神清?”
陈平安点点头:“先前参加文庙议事的时候,遥遥见过这位佛门龙象,但是没聊过。”
“那你可曾听说这位佛门龙象的三场护法?”
陈平安摇摇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秘事,见袁化境一脸怀疑,只得笑着解释道:“信不信由你,我这么多年,对佛门公案确实了解不少,但是这种山上秘事,也确实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将信将疑,便将那三场护法大致说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护法,是白马驮经,佛法东传。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经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佛道争论,诸多道子辩论失败,按约当场剃发,更换门庭,转入佛门。第三次护道,是在破头山“不择根机,大开法门”的东山寺,秘密护送一名年轻僧人下山至一座渡口。
陈平安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袁化境问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间有一幅色泽鲜红的印蜕,却无文字。”
陈平安神色肃穆道:“当然,是那位禅宗祖师的一块舂米坠腰石,当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庙做舂米役工,因为身体瘦弱,便只好坠腰石舂米。”
袁化境没有藏掖,径直说出一个真相:“那幅印蜕,就在这座寺庙里边。”
此事极为隐蔽,大骊官方没有任何档案记录,只是当年崔国师随口提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来此碰碰运气。
陈平安问道:“与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飞剑有些关系?”
袁化境显得极为坦诚:“不是有些关系,而是关捩所在。”
陈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问了。
他与这位上柱国袁氏嫡出子孙非敌非友,虽说今天多聊了几句,关系有所缓和,可终究交情没好到那个份儿上。
袁化境沉默许久,冷不丁说道:“我看似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其实其中一把却是仿剑,而且出自崔国师之手。”
陈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问道:“与你问一事,回不回答都随意。那位斩龙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径,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说?”
就因为这位剑修的存在,导致三千年来,人间所有蛟龙后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龙大道的,竟然无一胆敢“越过雷池半步”,如黄庭国境内的万年老蛟,道龄何等漫长,不就始终不敢走水?不就是怕那一剑横空,又过洞庭?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道:“太犯忌讳了,不宜与你泄露天机。”
袁化境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把仿剑,仿的是我师兄左右的本命飞剑,对不对?”
袁化境笑道:“你猜。”他娘的,学这位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话,果然舒坦。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袁剑仙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有什么值得乐和的,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屋外静谧,庭前柏树子。
泼墨峰之巅,曹天君抬头望天,问道:“师尊,于玄这是合道了?”
陆沉无须仰观天象便知结果,点头道:“成了。”
道家又多一十四境修士,幸甚至哉。
曹溶久久没有收回视线。陆沉小声嘀咕一句:“老秀才就是好为人师,难怪偏爱关门弟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最像他老秀才嘛。”
文圣一脉香火不盛,几个嫡传弟子当中,要说学问大,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一般的大,至于左右和君倩,就要相对逊色,而且都不太喜欢与人说道理。其中崔瀺只有几个所谓的入室弟子,屈指可数,远远算不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齐静春虽然当年在大骊王朝创办了山崖书院,并且跻身七十二书院之一,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去了骊珠洞天,当了个蒙馆先生。所以,要说好为人师,确实还是陈平安最像老秀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曹溶不由得感慨道:“文圣先生的护短,无人能出其右。”
身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与文圣一脉其实关系相当不错,否则也不可能从崔瀺那边讨到一枚花押。事实上,当年山崖书院创立没多久,曹溶就去听过齐静春讲课,受益匪浅。某次从灵飞观出关,静极思动,下山出海,游历被澹澹夫人占据的渌水坑,其间也曾偶遇海上访仙、满身淋漓剑气的左右,后者只是询问他是否知晓裴旻的去处,他回答不知,左右点头致意,并无多余的寒暄言语。曹溶刚要开口询问为何寻找那位浩然三绝之一的裴前辈,转瞬间左右身形便已经远去千百里,剑气凌厉至极,如白虹贯日。一场不期而遇的海上相逢,两位得道之士,结果双方所聊内容,竟然还没有超过十个字。
那会儿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怯生生隐匿在远处,等到左右离去才敢现身,显然是吃过左右的苦头。
果然如传闻所言,文圣的二弟子求学时脾气就不太好,炼剑后脾气就更暴躁了。
陆沉说道:“人嘛,不爱其亲,岂能及物。”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那左右是否还能返回浩然?”
陆沉蓦然提高嗓门,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撂下三个字:“大哉问!”
曹溶一时错愕,静待下文。只是师尊不知为何,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像个木头人般呆立许久,曹溶便知道自己的问题注定不会有个确切答案了,便转去询问一个更务实的疑惑:“于玄合道之后,与岁除宫吴霜降,道法孰高孰低?”
毕竟这两位,都是新晋跻身十四境的修士。
十四境里边的“年轻一辈”,还要加上那个剑气长城的叛徒、上任隐官萧愻。不过根据一些山巅的小道消息,萧愻与斩龙之人虽然都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剑修,却并不“纯粹”。
陆沉抖了抖袖子,朝虚空处指指点点,好似沙场点兵,霎时间从一洲各山秘藏酒窖“搬来”十数种仙酿。陆沉让曹溶自己挑一壶,曹溶不喜饮酒,婉拒师尊好意,陆沉便随手挑了一壶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再挥了挥袖子,其余酒酿随之悉数物归原位。陆沉揭了泥封,低头嗅了嗅,不愧是好酒友亲手酿造的好酒。听说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了,可喜可贺,回头贫道得登门道贺去。陆沉微笑道:“道法高低?你是专指打架的本事强弱吧?”
曹溶点点头。
陆沉一手揉着下巴,一手晃着酒壶,面有难色:“这个得怎么说呢?”
合道大致有三,天时地利人和,符箓于玄走了条“天时”的道路,吴霜降的合道路数暂时云遮雾罩,不为人所知。白玉京那边,精通阴阳的道官们做过一些推衍,只因为吴霜降过于才学横溢,修道资质太好,白玉京道官就只能用一个最笨的法子了,穷举法,先排除地利,再一点一点排除天时,最后仍是给出了十几种可能性……关键是在这期间,陆沉又帮了不少“倒忙”,让那拨道官本就堪称浩瀚繁重的工程量……至少翻倍。
练气士在十四境之下,杀力高低,还是很好判定的,灵气积蓄的深浅,气府的开辟,掌握的术法神通种类,法宝的数量,本命物的搭配,有无压箱底的撒手锏及深藏不露的绝活……大抵都是可以具体量化,做些纸面文章的。可是大修士一旦合道,步入十四境,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陆沉行为古怪,将一壶春困酒都倒出酒壶,碧绿酒液悬空不坠,凝为一条纤细水流,宛如一道袖珍沟渠,为月色所照。
陆沉缓缓道:“于老神仙既然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独占‘符箓’二字,当然是一个极具杀力的飞升境,类似弈棋一道的最强手之一,不是一般庸手、弱手能够媲美的。最重要的,还是符箓可以化身千万术法,飞剑、雷法、请神降真等等,都可以用符箓达成类似的效果,这是符箓独有的先天优势,所以于玄的飞升境,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那种很能打的飞升境。”
“至于我们那位吴宫主,在十四境之下,也是走一条与于玄符箓相仿的道路,悄悄学了很多手段,而且样样都精通,不是那种杂而不精的半吊子,所以如果双方都是飞升境的时候,狭路相逢,一较高下,必须分出胜负生死的话,相信打起来会很好看,耗时长久,手段迭出,肯定精彩纷呈。”
曹溶闻言点头。山上有些经久不衰的说法,除了用来赞誉剑修的“一剑破万法”,亦有“符箓是天,涵盖一切”。
山上修行的大门类里边,剑修与符箓修士是很特殊的存在。不同于下棋、书法,门槛不高,剑修、符箓这两脉练气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蓦然间,四周景色骤变,来到了一处山脚,而且是细雨朦胧的拂晓光景。曹溶也不觉得如何惊讶,道心不起丝毫涟漪,就当是陪着久别重逢的师尊一起赏景了。师徒二人明明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身形却快若登仙。曹溶环顾四周,猜测应当是一处形胜名山,凝天地之精华,聚仙山之灵气,道路两旁皆是古松,两人道袍被山色染成翠绿色,雨中隐约闻画眉、鸠声,此起彼伏。山路间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似乎有达官显贵手捧圣旨,入山访仙而来。
曹溶凭借沿途崖刻,发现此地是全椒山,见一古貌道士在种花读书处结茅修行,对他们二人视而不见。似是一位上古地仙,滞留人间,再等数纪,便可以凭借积累阴功,解形飞升,只余仙蜕在山中。
陆沉继续道:“只是合道之后,道之高低、宽窄,已经不可以常理揣度,比如在夜间,或是在天外厮杀,必然是合道星河的于玄占优;若是在人间在白昼,吴宫主一旦重拾兵家身份,杀红了眼,会很可怕的。一般说来,只要某一方不心存死志,十四境就很难彻底杀死十四境,所以万年以来,山上格局一直是铁打的十四境,流水的飞升境。”
“十四一境,算账法子与前边所有境界完全不同。与你们这些门外汉,终究没办法说清楚门内的真正光景。”
就在曹溶即将“一脚登顶”时,景色又变,二人站在了一叶扁舟上。岸边桃花千百树,红云一片,间有白桃数株,花开如少女般可爱。碧湖如新磨宝镜,春潦未涨,水势较为温婉,小舟似在一幅山水手卷中前行。
陆沉站在船头,手里多出一枝桃花,轻轻拧转:“等着吧,千年之内,十四境之间的厮杀会越来越频繁。旧十四境的陨落,新十四境的纷纷崛起,都是大势所趋。”
“十四境修士最为忌惮飞升境剑修,当然,只是忌惮而已,不至于畏惧。仙人境剑修可杀飞升境,不算太过稀奇,而飞升境剑修想要杀十四境,却是难如登天。但事有例外,比如先前在那艘夜航船之上,吴宫主面对一拨剑修的围杀,其中陈平安的合道剑气长城,宁姚的身负一座天下气运,都属于胡搅蛮缠的无理手,换成我,也是不愿面对那种局面的,只说一个不小心,万一打着了,就需要与老大剑仙对峙。挨上陈清都的一剑,搁谁谁不怕呢?”
这是曹溶第一次听闻这等秘事,只是不知吴霜降秘密潜入浩然天下所求何事,总不能是为了试试陈平安、宁姚的分量吧?还是说吴霜降要与陈平安和落魄山、宁姚和五彩天下飞升城联手,密谋共同对付白玉京?
远处一桥迤逦,湖面如一整块碧绿琉璃,小舟缓缓前行,泛起涟漪阵阵,若划琉璃立碎。曹溶突然发现岸边桃林间似有女子凝眸望向这边,女子身边站着一个神异出身的鹿角少年,眼神幽寂,双袖垂落。他们也分明看到了湖上小舟,双方对视一眼。
刹那之间,景象重新返回泼墨峰,陆沉笑道:“不过吴宫主当时愿意主动认输,自然还是他故意示弱了。他的夜航船之行,守株待兔,只是为了确定陈平安有无资格担任他的盟友,当然不会出死力气。”
“世间出现了第一枚钱币,难道就是为了让谁更有钱吗?佛门有六度,布施为第一。人间善男信女捐钱给寺庙,寺庙以财布施天下,这种流转的初衷,是使得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说到这里,陆沉双指拈起身前悬空的“一截”酒水,丢入嘴里:“修道之士,如果道法纯以打架本领来定高下,有意义吗?”
曹溶点点头:“是不对。”
陆沉却笑道:“错了,人间道士,最早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还能是为了什么?”
登山只为登天,天翻地覆慨而慷。
陆沉又拈起一截酒酿,转头笑道:“曹溶啊,不要总是这么愁眉不展,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况且你的仙人境底子打得这么好,如果不是为师故意坑你一把,凭你的道心和资质,早就是飞升境巅峰了,修行路上运道再好几分,说不定如今都可以摸着合道的门槛了。说来说去,此事怪我。”
其实曹溶是个化名,这位灵飞观的开山祖师,道号天瑞。此身之前,本名郑泽,出身杞地,是一个巡游天下的采诗官。杞地是一个早已灭国的小国,等级一降再降的微末之地,故而官史记录极少,唯一被后世说道的,恐怕就只有那个杞人忧天的典故了。
下一刻,他们来到了一条官道上,道路上有人骑马乘车,有人骑驴,也有徒步者、担柴汉和卖炭翁。
陆沉停步时,站在了一间驿站门口,曹溶观其匾额,名为筹笔驿。
陆沉说了件趣事:“被关禁闭八百年的玉枢城张风海已经离开镇岳宫烟霞洞,你师尊的师尊亲口答应他,只要他赢下那场三教辩论,就可以脱离白玉京道籍。我来这边之前,他刚刚去了趟闰月峰,准备说服武夫辛苦一起创立宗门,先前与张风海一同离开禁地的散仙吕碧霞会辅佐他们,身边还有个暂时名声不显的师行辕。如果真被张风海谈妥此事,辛苦愿意出山,那么这个才四人的门派不容小觑啊。”
曹溶悚然。莫非是道祖亲自打开的镇岳宫禁制,放张风海离开烟霞洞?这不是放虎归山吗?谁不知玉枢城张风海与余掌教的那桩恩怨?那是个公认的死结。张风海可不是一般的修道天才,由着此人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壮大势力,即便是对白玉京而言,依旧会是一个不小的隐患。因为在曹溶看来,如果说蛮荒天下攻伐浩然九洲,对两座天下来说都是一份考卷,浩然的考题在于“外患”二字,那么暗流涌动的青冥十四州,也会迎来一份“内忧”二字的考卷。
陆沉笑道:“不用紧张,在师尊眼里,我那余师兄债多不压身,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张风海。至于蛮荒天下那边,那个甲申帐出身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会顶替被白帝城顾璨拐跑的那个女修,补上天干一脉的缺口,并且成为领袖。相信这些都是他师父早早预料到的事情,弯来绕去,还是这么个结果,该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呢,还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好呢?”
曹溶点头道:“练气士不是武夫,很难有谁可以独享美名。”
陆沉好像不认可这个说法:“你那余师伯,不是曾经有方私章,就钤印在你那个画册上边?”
曹溶神色肃穆说道:“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陆沉笑道:“这里的‘文’,当然不是诗文小道,而是言说道法;‘武’,是说与人斗法,厮杀的本事。”
故而这方印章的内容,便是师兄余斗最真实的心声写照,要做那道术皆是第一人的存在:吾道最高,至于打架本事,对不住,你们就只能去争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这种话,唯有余师伯说来,旁人才不觉得狂妄,反而只觉得豪气干云。”
陆沉笑嘻嘻问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师伯为敌,作何感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陆沉板起脸:“如果是大势所迫,你身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为师哪天跟余师兄翻脸了,干架一场,然后被余师兄打死了,你当弟子的,不得为师父报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陆沉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训道:“这么开不起玩笑,还怎么混江湖。为师这么多优点,你学着啥了?”
就在此刻,陆沉脑袋一歪,连忙扶正头顶道冠。
最开不起玩笑的,还得是师兄余斗。
余斗与人斗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碰到那个阿良。
曹溶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声名狼藉”的剑客,问道:“师尊,天外那两场架,余师伯对上阿良,留力几分?”
陆沉赶忙又施展“搬酒术”,从长春宫偷来一壶酒酿,抿了一口酒,压压惊,这才反问道:“你不是应该先问我是否留力吗?”
曹溶只觉得匪夷所思。阿良剑道再高,对上号称“真无敌”的余师伯,怎么都该没有半点胜算才对。可事实上,第一场架,阿良确实被余斗一拳从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场,却是余师伯挨了阿良一拳,身形坠回青冥天下。
陆沉笑道:“这就是十四境斗法的精髓所在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尤其是涉及余师兄和那个谁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曹溶疑惑不解,望向师尊,因为大师兄曾经提及师尊的一个独有爱好。山巅大修士之间不宜直呼其名,因为会心生感应,但是师尊就不一样,只要无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搅”对方,直到对方破口大骂才开始闲聊,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对话。可是好像在阿良这边,师尊就不愿意开口说“阿良”。
陆沉笑呵呵道:“你想啊,那家伙出拳刁钻,没有半点武德,出剑能好到哪里去,我也怕他。”
之后陆沉带着曹溶来到了嘉祐二年的一处科举考场,还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见到了皇宫内一间白绫挂梁的小屋里,妇人们哭哭啼啼,也有脸色淡漠的女子。之后他们见到了一个黟山的守松人,有条碧绿山涧,甘滑若流髓,陆沉在此停步,掬水洗脸。黄昏时,人间鸟飞檐上,山外云绕山腰,陆沉坐在崖畔。除了那个守松人,曹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隐官站在师尊身边,一同欣赏夕阳。师尊坐沉红日,隐官看遍青山。
陆沉冷不丁问道:“曹溶,万年之前,你知道谁是人间最年轻的十四境修士吗?”
曹溶摇头,毕竟关于此事从无记载,也无任何流传开来的消息。
陆沉笑问道:“那么万年之内呢?”
曹溶神色古怪:“其实是文圣。”
陆沉点头道:“是啊,就是那个老秀才。只因为谁见着了他,都喜欢称呼一声老秀才,让我们很容易都忘记了,他是一个能在百年之内从一境跻身十四境的读书人。准确说来,是四十岁开始修行,约莫百岁得道,甲子光阴而已。”
“只因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显得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但是没有几个知道内幕,如果不是文庙圣人职责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嘘不已,当年文圣离开功德林游历宝瓶洲,曾经造访灵飞观,非要以字帖换酒,曹溶没答应,此刻想来颇为后悔。
师徒二人脚下山河又移,在一座古朴凉亭内,一师二徒三个人都未能发现陆沉、曹溶的到来。陆沉嚼着一只干饼,蹲在棋局旁。那人两名弟子中,有人心不在焉,望向亭外天边鸿鹄。随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古传与海潮相通的古寺,钟声悠扬,似能入人心坎。陆沉将手中干饼捏碎丢在地上,小鸟往来觅食,并不怕人。之后他们来到洛水,中途在一处冷铺歇脚。洛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恶所有姓司马的人。陆沉在一条漕船上仰面而躺,神游天上,让曹溶大声宣称自己姓司马,果然惹来河神兴风作浪,只是一条颠簸大船始终不曾翻沉,河神手段用尽,只得悻悻然而去。陆沉与弟子笑言,这就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后陆沉带着曹溶来到了一座山巅小亭,亭额“虚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认,镌有“此地烟霞最多”六字。山远处是一座繁华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红尘十万家,云雾溟蒙中,城池宛如水晶帘下,美人晨起梳妆,若隐若现,恨不能以巨烛照之。
陆沉双手笼袖,笑道:“问吧,你心中那个最大的疑惑。”
曹溶抬头望向天幕,点头道:“三教祖师,尤其是弟子的祖师爷,为何不阻止那个人?”
陆沉笑道:“曹溶,好好想想,为师当真没有给出答案吗?”
曹溶侧过身,打了个稽首:“弟子鲁钝,恳请师尊解惑。”
陆沉叹了口气,说道:“三教祖师,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们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个人。”
言语之际,曹溶发现自己又与师尊站在了那条湖上小舟上,不过这次他们却是站在了船尾。陆沉伸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涟漪,缓缓道:“三教祖师如同置身于一块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种,行动不便,免得侵扰天地,无心还好,若是有意为之,就像在天地间挤出一条裂缝。在这之外,还有个天大的麻烦,就像我这次来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条漏网之鱼,只因为我陆沉被认定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官,已经属于外人,于是便有时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为之,就会与之擦肩而过,无心插柳反而柳成荫。”
曹溶沉思不语,陆沉却又问道:“先前我带你游历的几个地方,你以为的先后,便是真实的顺序吗?”
不等曹溶回答,陆沉笑道:“就像纸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乱顺序,你不一样能够认出一句话的完整意思?”
陆沉微笑道:“与你说几个十四境修士的内幕好了,比如为师曾经耗费足足两千年光阴,试图尽可能多地记住青冥十四州的人物、地理、事件。”
说到这里,陆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结果这里扛不住了。”
这也是先前陆沉提醒陈平安,要注意裴钱关于“记忆力”一事的缘由所在。
“发现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了一条道。不过之前那条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边的基础上,为师曾经尝试观想整个人间,是一台仪器,万事万物,井然有序,然后在数千万个‘齿轮’间放满了‘偏差’‘错误’等实在与虚无的种种‘自由’。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唯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可惜还是失败了。”
“境界境界,境与界,仍是不够。所以当初与佛祖论道一场,我还是输了,而且是输给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个道理: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既然连最笨的穷举法都无法成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个一,就像师尊那样,‘吾游心于物之初’‘目击而道存矣’,可惜这个一,何其难找。”
陆沉本来将师兄寇名视为一个未来的崭新的一,所以就有了那场骊珠洞天的十年摆摊和护道。
“曹溶,你得闲时,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镜花水月和飞剑传信的大道根柢所在。”陆沉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个由来。当师父的,若是只教枝叶,弟子成得甚事。”
曹溶低头道:“弟子领命。”
陆沉没来由问道:“白也从不承认自己是人间最得意,知道为什么吗?”
曹溶摇摇头。
陆沉哀叹一声,难怪老秀才那么偏心陈平安,脑子灵光,能说会道,善解人意,小棉袄嘛。见弟子不开窍,陆沉只好自夸道:“当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学识与胸襟,觉得我才是那个人间最逍遥的人物啊。”
曹溶低头拱手:“弟子拜服。”
陆沉嘀咕道:“哪怕听你这么说,为师也没有半点成就感。”
有点羡慕那座落魄山的风气了。
曹溶赧颜。
陆沉开始走下泼墨山,曹溶紧随其后。
“有人说,不苦人不敢不从之事,要劈开自家胸中荆棘,打破心中壁垒以便人我往来,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那些荆棘与壁垒,你以为是什么?是我们自身与心中的道与理,礼与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万年之前,先贤们若无舍我利他的心境和舍生忘死的气魄,人间就不可能有如今万年的‘人间’。”
年年春风和煦,也会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头。
山风迎面吹鬓角,陆沉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道:“是啊,现在的我们,修道是为什么呢?天下不可一日无此君。”
陆沉自问自答道:“此君是谁?曹溶,记住了。是你,是你们,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