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6日,星期四
弗朗茨·卡夫卡在布拉格聆听爱国演讲
由马匹拖曳的加农炮座沿着宽阔的大街一路下行,行经轻轨电车。金属撞击的当啷声,伴随着好几种语言的欢呼声,且抛掷着鲜花。然而,卡夫卡没有随着众人高喊。他拒绝牵连其中。他为什么要被牵连其中?精神病奈何不了他,但力量仍然强大,无法使他完全不受影响。一如往常,他又被那诚实坦率的疑虑影响,不只质疑周遭环境,更质疑自己:
我觉得自己在碎裂中停置。像艘空船,虽然完整,却被放在碎片中;或是虽置于完整里,却已碎成片段。举目所见,净是谎言、仇恨与嫉妒。净是无能、愚蠢与狭隘。净是懒散、衰败与脆弱……我在自己身上只发现心胸狭隘与犹豫不决的特质,嫉妒、仇视参加战斗的人,全心全意愿他们不得好死。
家族中,已有多位男性受征召入伍。好处是:他终于可以搬出父母家,接收姐夫参军后姐姐被迫搬离的公寓。坏处是:大哥保罗也收到动员令了,所以他必须负责管理家中那小小的石棉工厂——“布拉格赫尔曼石棉工厂”[9]。他已经受够波希米亚王国劳保局的工作了。通常,他早上八点上班,整个上午都坐在办公室里。他的职位很高,顶着“法学博士”与“主任秘书”的头衔,负责的工作可谓至关重要:制订风险溢酬金,解决与态度顽强的公司的法律纠纷,调查工伤事件,探访工作场所,撰写劳工保护报告书。[10]他非常能干,备受夸赞,已升迁数次,在位于天花板挑高的二楼办公室上班,几乎就在主任办公室旁边。卡夫卡则将整个下午的时光都投入到他唯一感兴趣的事:文学。但是,现在该怎么继续下去?不过,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要不计一切代价地写作。这是自我保护的奋斗。”
使他对欢呼声免疫的,还不仅是演练到炉火纯青的疑虑而已;他的社交圈多是和他一样说德语的犹太世俗知识分子,几乎没人相信大战一触即发,不管他们认为战争是威胁还是某种宣誓。欧洲的和平已维持了四十多年,不断积累的财富、科学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使大战看起来——套句卡夫卡最要好的朋友、文学家马克斯·布洛德的话说——“就像永动机或不老泉一样,根本是愚蠢的想法”。
这种态度,很容易使卡夫卡与布洛德物以类聚。并且使他们无法想象不可能的事;也让他们在各种口号与澎湃情绪即将喷发时,觉得若有所失。才几个星期前,卡夫卡还在浴场惬意地度假,他刚订婚,计划辞去职员工作,搬到柏林,专事写作。
现在,一切全化为泡影。
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他周边,他却能保持无动于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处理和菲丽丝·鲍尔的婚事,这些令人失望的个人琐事。这是他所选,却非他所愿。他想要有个家庭,却又视独处为最重要的东西。菲丽丝在柏林一家留声机公司工作,她有着太多卡夫卡所欠缺的特质:务实、开朗、外向、充满活力。但菲丽丝想为两人构筑布尔乔亚的生活,对此他却深感厌恶。打从一开始两人的关系就像支奇异的舞蹈。[11]当菲丽丝后退、表示兴趣索然时,他却大献殷勤、坚持、渴念憔悴。她一响应他那含意复杂的姿态,他又立刻踌躇不前、暧昧着,甚至恐惧起来。此刻,这段感情再次破裂,婚礼的计划全盘取消。他的感觉,既像解放又像被击败。在清醒的大半时间里,他脑中只想着她。菲丽丝,菲丽丝。
当天稍晚,卡夫卡驻足观望一场爱国示威游行,在日记中写道:
市长在致辞。先是听不见,而后又出现,随后又是这句德语的欢呼:“吾皇万岁!”我站在那,眼中满是怒火。这种行伍,就是战争所造就的最恶心的结果。这些德裔或捷克裔的犹太商人都只是为了私利,才不是为了他们高声喊出的那位皇帝。他们当然能集结许多人,一切都计划好了,每晚都要重复,明天和星期日还要再来上两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