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在东峪,阎来锁的名头很响,就像吊在阎家祠堂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的大铁钟。
比方说,大人只要一提阎来锁,随便一个吃奶的娃娃,也会在大人怀里使劲往外挣,一边挣,一边奶声奶气地说,吃肉肉吃肉肉。
可在村里,在阎家坪,他就火不了。
有一次,阎根有站在五道庙的滴水檐下,当着几个村人的面儿说,来锁那两把刷子,糊弄死人还差不多,伺候活人,他差远了。
阎根有说这话,下巴上的胡子如扬场的木锨,不停地上下颠动。
当时,几个村人都愣住了,都站下,拿眼瞅阎根有,以为他喝醉酒了。
阎来锁的手艺不咋地,大家早有共识。问题是,在阎根有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当面站出来揭阎来锁的老底儿,都给他留面子。
阎根有在五道庙的滴水檐下,口无遮拦说阎来锁坏话时,阎来锁正在他家的院子里,调教他的大儿子阎守富。他一边用拳头巴掌感化守富,一边还嘚吧嘚吧数落守富,显得他打人多么讲道理。
守富,你不要以为我打你心里痛快,我每抽你一巴掌,五根指头起码有四根,让你的颧骨硌得生疼,你他娘的脸上怎么连点肉都没有?你都吃我八年和子饭了,干的,稀的,甜的,咸的,那么多和子饭都入狗肚里去了?你个狗日的,到底不是我阎来锁的种。
阎来锁最后一句话总戳到阎守富的痛处。
只是这种交流方式,对父子俩来说同样是把双刃剑,阎来锁揍完守富,总要用嘴吹那四根被守富的颧骨硌疼的指头,一吹就是半天。
除阎根有讨厌阎来锁,好像村里人都喜欢围着阎来锁听他吹牛。很多时候,阎来锁如同一块隆祥斋刚出炉的槽子糕一样诱人,大家都喜欢往他家凑。
阎来锁把装有炊具的麻布褡裢,丁零哐啷往院当中的石磨上一丢,把那件油腻腻的水裙从身上解下,用力抖一抖,踮脚挂在核桃树的一截树杈上,活像挂上去一块令人垂涎的腊肉。
从山田里收工回来的村人,顾不上从猪圈挑两担猪粪,顾不上垒一垒塌下来的院墙,也顾不上帮女人往鸡窝里轰一下夜不归宿的鸡,像贪恋某个蛊惑人心的狐狸精一样痴迷,叼着旱烟袋,陆陆续续朝百丈崖下聚,围着那棵两人合抱不拢的核桃树坐下,笑眯眯地听蹲在石磨上的阎来锁说事情。
间或,有人皱着鼻子,拔长脖颈,使劲在空中嗅一嗅,如同一只闻到肉味儿的狗。
来锁,你给东家做豆腐包,过了几遍油?
一遍。
一遍能行?
咋不行?豆腐包不是烧豆腐,油多了腻歪,再说他家也穷。
油大了好吃。
那也得看是做啥菜。
村人在百丈崖下不尽是听阎来锁一个人闲谝,更多的是一问一答。互动环节的内容很杂,村人想起什么问什么,当然都是围绕宴席的细节展开讨论,讨论的结果往往是大家不约而同咽下一大口口水,肚里咕噜噜滚过一阵肠鸣,狗剩婆姨在巷子里朝百丈崖方向吆喝自家男人,狗剩儿,吃饭啦。
好笑的是,阎来锁不像阎根有那么能说会道,没影儿的事儿能编出一本书来。笨嘴拙舌的阎来锁,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上下两片厚嘴唇,用力抖动着,他想让他并不精彩的话题延续下去,使劲咽一口唾沫,他看到七八个村人都没有动,唯独村长阎老实把屁股从核桃树下的一块捶布石上掀起,做出要走人的样子。
回呀,回呀,不听你厨子瞎咧咧了,还不如回家日老婆去。
有人蹲在地上,把草鞋丢在一边,耐心地搓着脚指头缝儿里的泥垢,张开黑洞洞的嘴,嘿嘿地发笑,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盯了趴在猪圈墙上喂猪的曲美英。
阎来锁转脸往街门口看,他的大儿阎守富正嬉皮笑脸地从二儿阎守财手里抢夺半个米窝窝。一股血唰地涌上脸,他咬着牙巴骨,从一直蹲着的磨盘上跳下。听他闲唠嗑的村人,以为他要去茅房撒尿,有人还打趣说,来锁的尿泡没有酒盅大,刚尿了又尿。谁都没料到,厨子不是去尿尿,而是去打儿子,大家眼睁睁地看见阎来锁伸出蒲扇似的巴掌,恶狠狠地抽在阎守富嘴巴上。
那时候,阎守富已经成功地从二弟阎守财手里抢走了半个米窝窝,嗤嗤地笑着,还没来得及把米窝窝塞进嘴里,阎来锁一巴掌抽在嘴上,米窝窝好似一只生了翅膀的麻雀,在七八双眼睛的注视下,划一道仓促的弧线,紧急降落在猪圈里了,把正在喂猪的曲美英吓一大跳。
曲美英吃惊地看见她喂了大半年的大白猪,一口吞掉半个黄灿灿的米窝窝,就想,谁这么败家的,好好的米窝窝不想吃,就随手丢给猪了?然后,听阎来锁嘴里不干不净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照照你那熊样儿,就你那熊样儿还吃米窝窝哩,你也配。
阎守富毕竟还是个孩子,细胳膊细腿不经打,竟给他老子一巴掌打飞了,撞在宽不足五尺的街门上,吧唧一声,又重重地摔在石头门槛上。
大家啊呀叫起来。
有人吸着凉气说,来锁,你疯了?守富是你儿。
不怪阎根有瞧不起阎来锁,这个厨子的确是疯了,他连娃娃们之间的小纠纷也要插手,而且还偏三向四的。
你们给我评评理,阎来锁摊开两手,上下抖动着,人家是多子多福,我这小子,天生是给我添堵来了;人家的老大啥好吃的都紧让着老二老三,我家这老大,他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人家的娃娃都记打,我家这狗日的,记吃不记打。
阎来锁这么骂骂咧咧地平息众人的不满,他总能找出各式各样理由,佐证他打人的合理性。
阎来锁不喜欢守富,阎家坪的村人都能看出。大家看出来也没多大意思,阎守富是阎家老大,守富喊阎来锁爹,又不管别人叫爹,打抱不平的村人只能背地里声讨几句、谴责几句、同情几句而已,并不影响整个事件的走向。老子揍完儿子,照样是儿子的老子,儿子被老子揍完,也照样是老子的儿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法用拳头巴掌切割,仿佛切割村前流淌着的滹沱河一样徒劳。
从地理学上看,滹沱河是流经东峪的一条驱走风尘的河流,如蚕食桑叶的河道,时缓时急的流水,还有岸边一成不变的景物,身临其境会让人感受许多腐朽而原始的压抑气息。
阎家坪是散落在东峪半山腰上那无数个七高八低的村庄之一,阎来锁是阎家坪土生土长的村人之一,区里征赋纳粮,摊派官差,免不了叨扰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寻常,阎来锁只是个耍手艺的厨子,只是个跑红白事宴的厨子,整日烟熏火燎地被椒盐麻油浸淫着。
东峪的厨子都是些土厨子,这样的厨子基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烹饪理论培训,往往是家传手艺,调凉菜,炒热菜,炖烩菜,就那么固定的几道,或十几道。顶住天,也就能做出两桌不重样的大路菜,全然不像后来从某某烹饪学校或某某技校毕业的那些头戴白色高帽子的职业厨师,他们把一棵其貌不扬的大白菜,都能做出上百种新花样。阎来锁的厨艺摆不上大雅之堂,好比狗肉不上席一个道理。
阎来锁的事业蒸蒸日上的那些年,东峪的大人小孩儿都喊得来他的名字,那是个象征酒肉白馍丸子油糕香喷喷的名字哦。你想啊,不管是穷人富人,不管是大户小户,哪家不做事宴?生老嫁娶都需要一种用猪油与葱花烹饪出来的热闹且排场的仪式做铺垫。但凡事宴就离不开鼓捣宴席的厨子,如此一来,长一双眯缝眼儿的阎来锁并不缺东家。
这么一个很吃香的厨子,在阎家坪人眼里却饱受非议。别的不说,就拿他打孩子这一条说吧,谁家都有孩子,谁家都有淘气孩子,谁家大人气急,都可能出手如电揍一顿自家孩子,就像吃饭不小心咬了舌头边儿一样在所难免,可一般人打孩子都是雨露均沾,棍扫一大片,不管你是老大还是老二,不管你留光头还是梳辫子,只要你喊我爹,喊我婆姨娘,自然免不了吃我一记老拳,而且出手的力道恰到好处,打人的解了气,被打的长了记性。偏偏阎来锁不按套路出牌,他家有三个男孩儿,他每一巴掌扇出去,都会落在固定的一张娃娃脸上,势大力沉,不留情面。时间久了,那张娃娃脸往往要比一般孩子的脸大,估计是消肿没有消彻底。这个脸大的孩子就是阎守富。
阎守富是被揍大的。
2
阎守富八岁那年,一个格外清爽的夏天,忽然被阎来锁一巴掌扇坏心情。人这东西其实是个怪物,别看平常,什么罪什么苦都受得了,可就是不能糟践心情,心情坏了,就会万念俱灰。
那天,阎守富就是让他爹把心情搞坏的,一时看倦滚滚红尘,在村里失魂落魄四处寻找解脱的办法,转悠一阵子,在河堤上惶恐不安地观望了一阵子,忽然看到一些男人鱼贯而来,相跟着要出村,便悄悄尾随其后。大人过河,他也过河,大人上山,他也上山,大人说话,他扎住嘴一声不吭。
山越走越高,山下的村庄越来越小,最后变成火柴盒那么大。阎守富把手伸向那个火柴盒,用力一抓,紧紧握住,直到手里攥出水,觉得那个他并不喜欢的村子,连同他并不喜欢的阎来锁,已被他揉作齑粉,松开手,朝手心吹一口气,所有他不喜欢的东西,转眼间消失在空气里了。
他突然变得开心起来,跟随村人做一次远行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坚决。
这伙人从头至尾有七八个,粗衣烂衫的,高绾了裤腿,肩上挎着绳子,后背上驮着木头架子。这些人,守富有叫上名儿的,也有叫不上名儿的,叫上名儿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看祠堂的阎二本,一个是住在他们家前院的阎根有。
守富起初并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要走多远的路,后来从他们或高或低的对话里听出端倪,他们要去一个叫窑头的炭厂驮炭。
路上除了零星的鸟鸣,剩下的就是刷刷的脚步声。
阎二本走在队伍最后。
阎二本朝前面喊,都走快点,这么慢慢吞吞的,到了窑头都过晌了,返回来更不好走,身子又重,又是上山,又是下山,还要过十八盘,赶不到落脚的客栈天就黑透了。
阎根有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还牵了一头从阎绪家借来的花毛驴。他转回头说,二本,你急啥,这么着急,怎么不让你娘早生你几年?
阎二本说,我要让我娘早生几年,我成你爹了,你是我儿了,你驮炭就是替我驮呢,还用我远路风尘做这苦力活儿?
阎守富也知道,驮炭是件苦力活儿,驮一回炭,脱一层皮,体质差的,想都不敢想这事儿。
这些人都带着绳子、麻袋和干粮,边走边大声说笑。
从东峪到窑头炭厂,除了上山就是下山,大家走得辛苦,吭哧吭哧的,不时要用袖子揩额上的汗。阎守富怕被人发现,赶他回村,付出的心机和体力比大人更多,既要拿捏好不远不近的距离,又要手脚并用跟上去,以免掉队。其实阎守富飘忽不定的身影,早引起阎二本的注意。阎二本一直以为有一条诡计多端的狼,把他们盯上了,便藏在一个石砬子后面,等阎守富走近,突然跃出,碗口粗的棒子几乎砸向阎守富的脑瓜顶,这时才发现他袭击的对象是个娃娃,而且是厨子阎来锁家的大儿。阎二本硬生生地把棒子收住,破口就骂阎来锁炒菜把心肝肺炒黑了,这么小的娃娃也敢放出来乱跑,不怕给狼吃了?
阎根有未卜先知说,不是怕给狼吃了,是迟早叫狼吃了。
路程远了,村人也不好把阎守富撵回去,只能当累赘带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数落阎守富不懂事,数落阎来锁不惜子,他们都不是瞎子,都看到阎守富头上鼓起的大包了。
咿呀,阎根有故意一惊一乍,守富,你头上怎么长包了?是你不小心自己碰的吧?
守富不说话。
村人从守富眼里涌动的屈辱的泪光和不停颤动的肩膀已经看出,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异口同声地骂阎来锁不是人,是头牲口。
一路无话,返程却出了问题。也不是阎守富出了问题,而是经过十八盘时赶上下暴雨,瓢泼似的雨水从天上直往地上倒。十八盘又是羊肠小路,一路都是下坡,左边是山,右边是涧,山高不可攀,涧深不见底,空手走路腿肚子都哆嗦,何况驮了那么多炭。
阎根有牵的毛驴是从阎绪家借的。这件事为什么要提第二遍?因为阎根有家也有毛驴,可阎根有告诉阎绪,他的毛驴不吃不喝光在驴圈里转磨,估计活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了。本来他不想借阎绪的驴,这也是没办法,阎二本非要约他去驮炭,他又不好意思拒绝,乡里乡亲的。
阎绪说,你小子想借驴就借吧,还扯这些?
村里人都知道阎根有会过日子,是那种借别人钉耙都想掰下两股齿的人。这不,他想一次多驮点炭,让驴驮子码成了小山。
阎二本看到驴的四条腿都开始向外跐,忙提醒阎根有差不多就行了,它也是条命呐,小心回去阎绪跟你急。
阎根有不以为然,毛驴也就一畜生,开不得口,拉多拉少由不得它,你不说我不说守富不说,咱们一块出来的伙计们都不说,阎绪知道个屌?
阎二本摇头,我看你是想吃驴肉火烧了。
不过,阎根有也没让自己轻松多少,他背的炭块比谁都重,走路像在砸夯,嗵嗵嗵的。他还把两块牛头大的炭用绳子拴好,一前一后搭在阎守富肩膀上,说,你帮根有叔把这个背回去,我让你婶儿给你烙烧饼吃。
阎二本爱管闲事,看到后直嚷嚷,守富这么小,你想压坏他呀?!
阎根有说,叫守富早点吃苦,免得大了找不到赚钱的门道,反正来锁也不稀见他。
阎根有和驴在前边走,驴屁股后面紧跟着阎二本,阎二本后面是阎守富。
老天爷在跟受苦人作对,出炭厂时天气还好好的,可一踏上十八盘,就开始下雨,而且雨势渐猛。
阎二本发现前面的驴腿一个劲晃,像喝醉了酒,他担心走着走着,咔嚓,驴腿折了。可驴腿没折,驴却一足不慎直往山涧滑去。阎根有还背着那块炭,舍不得扔掉,撅着屁股死死拽住驴缰绳,撕心裂肺地喊阎二本快来搭把手。阎二本把身上的炭驮子往涧里一丢,忙去帮着拽缰绳,他看见缰绳套几乎把驴脖子都拉长了,驴一边在崖壁上胡乱蹬踹,一边痛苦地哀号。
雨越下越大,空山水顺着羊肠步道哗啦啦淌下来,阎二本觉得脚底打滑,他担心自己也滑下山崖。幸运的是他没滑下去,阎根有却脚底一崴,打了个闪,阎二本眼疾手快,腾出一条胳膊去抓阎根有的衣领子,就听嘣一声,驴缰绳断了,连同那头毛驴连同雨水滚石,一股脑儿坠下烟雨蒙蒙的山涧……
阎根有没死,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是阎二本抓住他的衣领子,他奋力挣扎着总算站稳了脚跟。可是救了他一命的阎二本,却呼天抢地地躺在驮炭的山道上,鱼一样打着坚挺,他拽驴缰绳的那条胳膊,就像撕裂了一样,软塌塌地提不起来。阎二本哭爹喊娘的样子,把后面背着两块牛头大炭块的阎守富吓傻了,吓得呜呜咽咽直哭。别人只顾照料阎二本,没注意拖在末尾的阎守富哭成什么样子,何况当时还下着暴雨,雨水和泪水根本分不清。
回到阎家坪,不知是淋了苦雨,还是受了惊吓,抑或是累坏了,反正阎守富病倒了,即使病倒,也没吃上阎根有许诺的烧饼。不过也正是因为阎守富生病了,阎来锁才饶他这次离家出走。这次,守富病得很重,高烧不退,几乎快焐熟鸡蛋了,嘴里说着胡话,眼睛一吊一吊的,白多黑少。曲美英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睛哭肿了,肿成两颗桃子,紧紧搂住浑身滚烫滚烫的守富,以为搂紧了,守富的魂魄就溜不走。也亏了岭子底的郎中郑雄黄,碰巧来看表姐曲美英,见外甥这副德行,也慌了神,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又用艾条熏,连续几天疗治,总算把阎守富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
3
厨子营生不因季节变化而分淡季旺季,婚丧嫁娶,定亲满月,庆寿周年,起房盖屋,都按着事件的排序安顿事宴。有时营生赶上,挤一块了,一家挨着一家,阎来锁忙得陀螺似的连轴转,油勺子掂上掂下,快把胳膊都脱臼了。有时还有一天接两家活儿的,比方白天是赵家庄做泥炉子的赵德万娶媳妇,到了晚上,还有几桌边家岭边少贵替死去的老爷子送行的晚宴,东一单子,西一单子,宴席的丰歉各不相同,只有一个阎来锁,总不能把他一劈两半吧?偏偏这家伙胃口大,照接不误,好在时辰宽裕,尚可调剂。
往年,或者更早以前,东峪有名的厨子并非只有一个阎来锁。说起好厨子,挂在人们嘴头上的是人家白玉沟的白拉柱、河南坪的郝二嘎、边家岭的陶麻子,阎来锁算老几?他顶多算个偷学手艺的半吊子货。
这话不假,阎来锁祖上以经营石材为生,与厨子八竿子打不着一竿子。后来是阎来锁眼馋邻家丧宴上的五盔四盘,才翻着小眼对蹲在炕沿上抽烟的阎狗蛋说,爹呀,你让我学个厨艺吧。
阎狗蛋一听,愣一下,他端详儿子在豆油灯里马马虎虎的模样,说,你这娃倒精,知道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话虽这么说,去哪里拜师学艺却难为了石匠阎狗蛋。他知道东峪厨子的手艺一般不外传,都是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但阎狗蛋不想冷了儿子一颗热扑扑的事业心,先去白玉沟老白家,又去河南坪老郝家,后去边家岭老陶家,一共碰了三鼻子灰。阎狗蛋抹了抹脸上的汗,没灰心,他对走得腿肚子直抽搐的阎来锁说,当初孙猴子拜菩提祖师学艺,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成的,铁拐李不收,咱找吕洞宾去。阎狗蛋的大手牵着阎来锁的小手饥肠辘辘返回阎家坪,爷俩吃饱喝足,又打算去一趟永兴寺。走到半路,阎狗蛋让儿子回去,他一个人去了寺院,他想找尖牛方丈求个签,算算儿子的师傅大致在哪个方位,以方便接下来有的放矢。不想,尖牛方丈敲了一声铜磬,说,施主不嫌路远,去五台山的显通寺吧,我师兄在显通寺做住持,去了提我的法号,准行。这样,阎狗蛋牵着阎来锁一路北上,风尘仆仆地走了两百里山路,来到五台山。在林立的寺庙群里找到显通寺,找见住持把来意一说,住持让人唤来当家僧,又把尖牛方丈的话复述一遍,阎来锁成了积香厨的一名俗家弟子,跟一个胖大和尚学手艺。
大和尚原本是不惜艺的,对初来乍到的阎来锁也疼爱有加,但仅仅几天,就把阎来锁看扁了。阎来锁不是默不作声地帮他舀水生火洗碗涮锅做这做那的,而是靠在厨房门板上,像主持春闱的主考一样,问大和尚这菜叫什么,那菜叫什么,这菜怎么在滚水里煮一煮就成了,那菜怎么还下油锅炒两下?大和尚舌头长,说话像含一枚煮熟的鸡蛋,所以不大喜欢与人对话,而是喜欢用动作教人怎么做菜,偏偏阎来锁犯了这个忌讳。
大和尚狠狠地白他一眼,意思是要眼睛做什么?
阎来锁眼小,没看出大和尚白他一眼的意思,还那么烦人,除了问这问那,还喜欢磨叽一些羊不上树蹿垄背跑的废话,师傅呀,这是什么蘑菇,个头怎么这么小?比我们东峪的蘑菇小了好几倍,我娘说蘑菇炖肉好吃,你怎么不炖肉啊?我不爱吃羊肉,羊肉有膻味,我爱吃猪肉……
大和尚开始没理他,后来憋不住了才说,出家人不动荤腥。
阎来锁说,荤腥是个啥玩意儿?
大和尚说,荤腥就是肉,肉就是荤腥。
阎来锁把一个蘑菇掰开来给大和尚看,师傅师傅,这蘑菇里还有虫子哩,虫子也是肉吧?
大和尚一把夺过阎来锁手里的台蘑,丢进簸箕。
阎来锁没有引以为戒,又说,这是黄花菜吧?我认得黄花菜,过大年,我娘用它做供菜,是给天帝爷灶王爷还有财神爷吃的,前不巴年后不靠节的,师傅你做了给谁吃?
大和尚毒辣辣地又白了他一眼,心说这娃娃是个话痨。
又听他说,师傅师傅,你们当和尚的也吃甜苣菜啊?我跟我娘经常去河滩挖甜苣菜,我娘不让我插手,说我挖的都是苦苣,我分不清啥是甜苣啥是苦苣……
大和尚叹口气,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你他妈的真烦人。
这样,阎来锁被大和尚打发去了离显通寺不远的清水河畔,他不是去淘米的,也不是去濯菜的,而是在绿茵茵的野草丛里辨认哪个是甜苣,哪个是苦苣。
认了能有七八天,大和尚心说这娃娃该接受教训改邪归正了,就让他重新回到积香厨。可让大和尚想不到的是,阎来锁狗改不了吃屎,他不问大和尚斋饭的做法了,而是磨缠着大和尚给他讲经。偏偏这个积香厨的大和尚也是个半吊子和尚,除会炒一道金针菜,会炖一锅山药蛋台蘑烩菜,会蒸一锅发面馒头外,经文一概不会。阎来锁不清楚这点,只要看到大和尚蹲在大白塔前晒日头,就非缠着大和尚给他讲经不可,他以为和尚念经也是在讲故事。
说一个嘛师傅,说一个嘛师傅,和尚哪有不会说经的,我娘常给我说傻女婿相亲,我爹一开口就是傻闺女闹婆家,你也说一个嘛,说和尚娶媳妇也行。
娶你娘的头,滚一边儿去。大和尚生气了。
阎来锁分不清大和尚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眨巴了半天小眼,又说,师傅,你是不是不会讲经啊?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一句经文。
大和尚这回不是烦了,不是恼了,不是生气了,而是逼急了,厚嘴唇嘟噜着说,你他娘还有完没完了?谁说我不会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听没听见你?你个小兔崽子。
很少有人知道,积香厨做饭的大和尚在没出家之前,还做过一年半的陕西蓝田知县。后来不知怎么的,让人把官帽摘了。摘了就摘了吧,小小知县他也不怎么稀罕,干脆打了绑腿,渡黄河,跨汾河,涉过滹沱河,一路跋涉来到清水河畔的五台山,清心寡欲做了一名厨僧。大和尚的确是看破红尘了,只是无心也无力去摆弄那些刻在故纸堆里的经文,闲来无事习惯蹲在大白塔下晒日头。
大和尚平静安逸的日子却让一个叫阎来锁的小徒弟给打破了,他板着脸对长了一双小眯缝眼的阎来锁说,你不该来显通寺,你该去悬空寺当道士唱道情去,不过你爹既然把你送来,总有他的道理,我不管你爹有什么道理,反正既吃僧家斋饭,就得替僧家做事,以后不要在厨房待着了,去后山打柴吧。
大和尚的话,阎来锁不敢不听,只好提溜一柄锈蚀的斧头,背一圈麻绳,上山砍柴了。
春去秋来,阎来锁把显通寺通往后山的一条本来不是路的路也踩成了平路,总是空着身子出去,重着身子回来,巴掌磨厚了,肩膀磨平了,小小体格,健壮如牛。三年工夫,大和尚愣没让他沾过一回菜案。
有一次,阎狗蛋去显通寺看儿子,在柴房里找到正在劈柴的阎来锁,问他手艺学得怎么样,啥时候能出师。
来锁摸了半天后脑勺,支支吾吾说,我学会切土豆丝了,还知道大火小火了……
阎狗蛋一听翻脸了,一巴掌扇过来,抽在他脖子窝里,狗日的,叫你好好跟人家大师傅学,三年了,你学成个甚?切土豆丝,是个人就会,还大火小火呢,火你个大板头啊。
阎狗蛋揪着阎来锁的耳朵出了积香厨,出了山门,连大和尚咬着舌头喊他都不应,还不住嘴地骂,这鬼地方尽是糊弄人,啥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帮秃驴没一个实诚的。
4
台城有个东冶镇,东冶镇有个饭铺叫庆春堂,掌柜是阎狗蛋姥姥门儿上的一个亲戚。
阎狗蛋央告亲戚让儿子来当学徒。亲戚有点为难,又不好一口回绝,推脱说,学徒好当,就怕大师傅藏着捂着不让来锁学,我虽是掌柜,可当初跟大师傅谈好了,只使唤人家的手艺,不授徒。
阎狗蛋不以为然,不授徒就不授徒,只要叫来锁在边儿上伺候大师傅就行,好好瞅,瞅多了,不会也就会了。
掌柜的不好再说别的,便点头,行,叫来锁给刘二当下手吧。
刘二是五寨人,一年四季戴一顶小白帽,左眼大,右眼小,性子比较直。熟悉刘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人精,一般炒菜倒是当着阎来锁的面儿做,可有几样拿手菜,比方龙凤席上的叫花子鸡、口水鱼、台蘑炖小鸡之类,下锅之前要清场,阎来锁灰溜溜的像一只苍蝇让人一次又一次轰出灶屋,难免有些狠巴巴的心灰意懒。猫是老虎师傅,就是不教上树。但是不要紧,有了在显通寺的教训,阎来锁也多长了个心眼儿,不敢靠着门板一是一二是二地问话了,而是刘师傅长刘师傅短地哄刘二开心。刘二困了,把事先卷好的旱烟递过去;刘二腿酸了,把一条板凳塞他屁股底下;刘二缺葱了缺蒜了缺姜了,把早已预备好的葱姜蒜递过去。一来二去,刘二对这个打下手的小伙计,也就另眼相看。
平常,阎来锁准备好几顶高帽子给刘二戴,师傅,你知道外边吃饭的都说你啥了?都夸你做的黑肉烩菜地道呢;师傅,你是这个,阎来锁跷起大拇指说,我看东冶镇再没第二个大师傅能赶上师傅你了;我听刚才出去的那个薄掌柜说你做的菜真香啊,香得都没法说了……
刘二说,来锁,不用你给我拍马屁,不知道东家是咋想的,我是东家花钱雇来炒菜的,你是东家雇来做啥的?不会是专门哄我寻开心的吧?不过不是师傅跟你吹,不要说东冶,就是整个台城,还真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做这道菜的大师傅呢,这是我爹手把手教给我的看家菜。
阎来锁抽了抽鼻子,我娘不行,我娘炒的肥肉太腻,吃多了伤人。
刘二说,肉要在冷锅里放,小火慢煎才能出净油,肥肉不出净油哪有不伤人的?等肉炒白,再加糖,再放葱姜蒜……跟你个毛头孩子说了,你也不懂,白费我的唾沫。
阎来锁一双眯缝眼弯成两个小月牙,摆出一副真不懂的样子,你们当大师傅的真不简单,一道菜有一道做法,料不一样,火不一样,顺序也不一样,哪记得住啊?单说这道菜吧,怎么在锅里煸了还要上笼屉蒸啊?
刘二有时候答得细,有时候答得粗,有时候答非所问,答得细是为了在阎来锁面前显摆,答得粗是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答非所问是故意把阎来锁往岔路上引,以免手艺外流。但双方交流的回合多了,刘二难免把前一次答粗的又答细了,把前几次答错的又答对了,反反复复,阎来锁心里有了底儿。大师傅不在灶上,他就翻腾那些佐料罐儿,哪些常用,哪些不常用,哪些味重,哪些清淡,他都用心记下;大师傅的拿手菜出锅后,他还会偷偷观察罐里的佐料哪个少了,哪个没动,然后凑近鼻子闻一闻菜的咸淡鲜陈寡浓,日子久了,也基本摸索出几样大菜的做法。可有一样,眼高手低,阎来锁没办法改变现状,只有等待时机。
时机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到了某年秋天的一个落雨天,庆春堂的大师傅刘二没来出工。掌柜的原以为刘二因涨工钱的事儿故意在房里跟他闹别扭,便让人去宿舍催,去催的人回来说大师傅病了,脸烧得像猴屁股,浑身筛糠似的抖,三床被子盖上去都直呼冷。掌柜的知道刘二真病了,害伤寒了,忙吩咐人出门去请郎中。
郎中好请,大师傅的空缺谁来顶?一般的,大师傅病了有二师傅,庆春堂原来也有二师傅,可二师傅跟大师傅合不来,斗了几次嘴,还险些抡菜刀酿成血案,出于对彼此生命的尊重,二师傅撂挑子不干了。眼看午时将近,食客要上门,掌柜的一下慌了神,搓着两手在饭店的大堂里转磨磨,这真叫过大年借笼屉,到哪儿找合适人呢?
这时,少年阎来锁主动站出来救了庆春堂的急。阎来锁像个小大人似的有板有眼说,实在找不到合适人儿,让我试试得了,炒不好菜总比炒不出菜强吧?
也是急病乱投医,掌柜的没法子,只好让阎来锁披挂上阵,却不歇嘴地在一旁唠叨,唠叨的意思就是从本质上否定这个初出茅庐的牛犊子,来锁,你能行吗?你连勺子都没掂过能行?可不敢瞎逞能,甭把庆春堂的牌子给搞砸了,实在不行,干脆歇业一天得了。
阎来锁小眼眯虚成一条缝儿,故意说,大师傅这病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这个得你拿主意,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你也知道大师傅手紧,从不让人沾他的炒勺。
掌柜的死死盯住阎来锁的脸,眼珠子一眨不眨,最后一跺脚,死马当活马医了,来锁,抄家伙。
几十年后的阎来锁,已记不清他第一次越俎代庖替刘二掌勺的情景了,只记得掌柜的到了年底,额外给他十五块现大洋,因为刘二没过几天就痊愈了,阎来锁该干嘛还干嘛。
阎来锁是十四岁在东冶镇庆春堂一炮打响的,当然也不能说有多响,不就是做了几天刘二的备胎嘛,但这样的实践经验已足够他日后驰骋厨场了。
转年,二月二龙抬头,阎狗蛋又找到庆春堂掌柜,说来锁这狗日的不想干了,老给他捎口信,嚷嚷着要回去跑事宴呀,儿大不由爷,随他去吧。
掌柜的本意是想留下阎来锁,有朝一日大师傅撂挑子不干,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替补,就拿来锁顶杠子,可听了阎狗蛋的话,掌柜的转变了主意,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就拿眼瞅阎来锁。
阎来锁其实并不想走,蹲惯的茅坑不嫌臭,便瞪着小眯缝眼问他爹,谁想跑事宴了,爹?谁给你捎口信了,爹?
阎狗蛋一巴掌扇过来,抽在阎来锁的脖子窝里,好汉做事好汉当,说了的话还能收回去?瞧你那出息劲儿,能跑事宴么?谁家做事宴敢用你个榆木脑袋哩?
掌柜的也是明白人,忙说,不要打,来锁没错,伺候人总不如伺候自个儿,十里长宴,总有散席的时候,回去吧,混好了,啥都不说了,混不下去的话,还来庆春堂。
阎狗蛋带着阎来锁回阎家坪。路上,阎狗蛋对儿子说,不要记恨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呢,全靠你自个儿扑闹了,别的忙,爹也帮不上。又说,天底下,谁不是自个儿为自个儿着想,哪有伺候别人一辈子的?
阎来锁不领阎狗蛋的情,心说,你既然帮不上我,砸我的饭碗做什么?
5
万事开头难,这话不假。
阎来锁初出道那阵儿,白玉沟的白拉柱、河南坪的郝二嘎、边家岭的陶麻子早就名满江湖,有谁知道阎家坪还有个半路出家的小厨子叫阎来锁?没人敢把事宴交代给一个无名小辈来操持,不用说外村人了,连阎家坪人都不买他的账,谁家有事宴,首先想到的是赶紧派人出村订厨子,不管白厨子郝厨子陶厨子,只要是厨子就行,但阎厨子不行。阎来锁不能主宰东家的意志,可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道儿,他的道道儿就是黏人。
阎老实他爹阎绪就领教过阎来锁的厉害。
那年,阎绪要给儿子阎老实娶媳妇。老实比来锁年龄大几岁,十八岁成家,娶的是长舒里老刘家的闺女。阎绪前些日子派人去白玉沟订好了厨子白拉柱,临近完婚的前几天,阎来锁才听到风声。他去找阎绪,阎绪正在醋缸前用醋拐子搅和米醋。
阎来锁说,绪伯伯,老实在不在家?
还没等阎绪说在与不在,阎来锁又说,老实的事宴订好厨子没?
阎绪用指头蘸了一点醋在嘴里抿了抿,说,成了,挺酸的。又说,误啥不误啥,也不能把厨子落下,早订下了,白玉沟的拉柱,脸上有白斑的那个,菜丸子做得地道。
吃席又不是光吃一碗菜丸子。阎来锁眨巴着小眼说,绪伯伯,你看我也出道了,我炒的菜不比谁差,我师傅是东冶镇庆春堂的刘二,论起名望,东峪的厨子加起来都不够我师傅的指甲盖大。
阎绪把醋拐子搁在醋缸上,挥手驱赶着几只绿头苍蝇,又用牛皮纸苫住缸口,咝了口气,来锁啊,前些日子是听你爹提过这事儿,可你大娘说你狗日的还是个生手,怕把事宴做砸了,没敢动用你的贵手。
绪伯伯,我总得练手呀。阎来锁说,一回生,两回熟,你不赏我机会,咋往熟里练呀?
吔,看你这话说的。
阎绪有点不高兴,他准备回屋里,却扭转身子对阎来锁说,大侄子,听你这口气,我没用你做事宴是我的错?你跟我家老实也是从小玩大的,总不能安啥坏心眼吧?给老实娶媳妇是件大事儿,一辈子说不定就这一回,我把一辈子攒下的辛苦钱都搁这儿了,总不能在厨子这块儿让狗日的你练手吧?做好了还成,做糊了,丢的是我阎绪的脸面,你赔我钱还是赔我丢了的脸面?再说,你就是赔,也赔不起……
阎绪说完,回屋了。
阎绪原以为阎来锁经他这一说,也就打了退堂鼓,哪想到,阎来锁一直跟着他进了北屋,还从他家的八仙桌上端起一碗茶,咕咕地喝了两口,一抹嘴说,你咋知道我能做糊了?我要做好了咋整?
阎绪被阎来锁噎得说不出话。半天,不尴不尬地笑了笑,笑出满嘴黑乎乎的牙,狗日的,你小子是赖上你绪伯伯了,你咋好赖不分哩?你看我挺忙的,又得派人接老实他姥姥姥爷舅舅妗妗,又得接待亲家送来的箱柜陪嫁,还得把大花饼让人给亲家送过去,老实的洞房也没安顿好,我也顾不上支应你,你想帮忙,等白拉柱来了,你给他打打下手吧。
依惯例,娶亲前一天,厨子会出现在东家厨房里,准备第二天的宴席。东峪的席面习惯五盔四盘,五盔四盘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充裕的时间,猪肉要红烧,牛肉要红烧,豆腐也要红烧,萝卜丸子的工序更加复杂,用板擦擦成萝卜丝,入开水锅煮烂,拧了水,剁成末儿,加入淀粉、肉末、调料,一颗一颗攥成球形,码入笼屉中,蒸半个时辰出锅。这样的丸子才是个半成品,或入烩菜,或重新配汤料单另入碗,麻烦着呢。但有一样,一个厨子一个味儿,一个厨子一做法,但哪个厨子都不是神仙手,都得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慢慢来。白拉柱的菜丸子在东峪厨子中间算是一绝,阎绪有一多半原因是奔着白拉柱的菜丸子去的,但白拉柱那天没来阎家坪,倒是阎来锁一早就像看门狗一样圪蹴在阎绪家的街门外了,顶了一头露水。
头一天黄昏,有个阎家坪的老汉,去白玉沟找见白拉柱,给了白拉柱两块现洋,说阎家坪的事宴不做了,男方听说女方有狐臭,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两块钱是退事宴钱。白拉柱无话可说,人家亲事都退了,要厨子有屁用。
阎绪即使捂上十床被子都梦不见这回事儿。他事先已经按照白拉柱列出的食材单子,把需要用的蔬菜猪肉猪油佐料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准备妥了,连白馍油糕都该上笼的上笼,该入缸的入缸,只等白拉柱一来,荤案素案、凉菜热菜地细分了,可等到后半晌,还不见厨子过来张罗,阎绪跟他儿子阎老实说,白玉沟的厨子不能遇事。
事宴上的凉菜第二天可以现调,有的热菜也要现炒,可有的烧菜炖菜非好几个时辰做不出。好在阎来锁不用旁人招呼,自己动手把该洗的洗了,把该择的择了,把该切的也切了,该蒸的烧的煮的也依次做了,然后,天黑了。阎来锁揩净炒勺炒瓢笊篱肉叉菜刀对阴沉了一张脸的阎绪说,绪伯伯,我回呀。
阎绪愣了一下,浑身一激灵,醒悟过来,却有点过意不去,今儿可全亏大侄子了,明儿你一早就来,他白拉柱爱来不来,就是来了,也得有个说法才敢用他。
阎绪原想,白拉柱既是答应下的事宴,就没理由给他唱一出空城计,即使真有事脱不开身,也该捎句话过来,不该让东家望眼欲穿的。可到了第二天,娶亲的队伍快要出发了,起马宴也该开席了,白拉柱还没来。新郎、伴戚、娶亲人、炮手都已更衣入席,他们吃的是阎来锁做的五盔四盘,文火慢炖的红烧猪肉红烧牛肉格外香,除了萝卜丸子,又加了一道生炸肉丸子,蒸肉码出双喜状,清烹的莲藕也摆出了笑脸的样式,豆芽粉丝用北方人不大采用的辣椒煸了,淋了白醋,盘子四周又用几叶青菜点缀了图案,不管是坐席的,还是周围观看的,都在啧啧称奇。
阎老实跟做伴戚的姐夫说,不用不知道,一用吓一跳,来锁这手艺不赖嘛,以前咱可看走眼了。
这样的效果,让阎绪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底,也说,多亏狗日的白拉柱没来,他来了,鬼知道来锁还能干了这个。
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其实不管好事坏事都能传千里,阎来锁的一桌起马宴,让东峪人称赞许久,后来好多人都是慕名他的起马宴才来订他做厨子的。但没有不透风的墙,白拉柱还是拐弯抹角听说了这件事,起先他真以为阎老实的亲事黄了,后来听人说阎老实还是那天娶的媳妇儿,只是厨子换了。白拉柱气得直咬牙,他拿了那两块现洋专门跑了一趟长舒里,找到阎老实的老丈人,一五一十把那个老汉的原话翻腾给阎老实的老丈人,并把那两块现洋摊开给阎老实的老丈人看。老丈人听罢,又看罢,半晌无语,突然咔咔地咳嗽起来,胡子拉碴的黑脸噘得紫红,指着阎老实的丈母娘说,这就是你时常挂在嘴边千好万好的亲家,你跟咱闺女说,他阎绪不把狐臭这事儿掰扯清楚,老子跟他老阎家没完。
阎老实的丈母娘到底没跟闺女讲这事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嫁出去的闺女了,扯这些闹心事做甚?以后阎老实每次去老丈人家,总觉得老丈人对他挺冷淡的,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忍不住问媳妇儿,媳妇儿也迷糊,说以前不这样啊,以前一提你阎老实三个字,满脸都是笑啊。又过了好久,直到阎老实当上阎家坪村长,有一次老丈人来看望外甥女,喝了一壶二锅头,话匣子一开,数落起亲家阎绪的不是。阎老实一听,泼了一脸猪血,他当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结结巴巴说,爹,这事不能怨我爹,爹你冤枉我爹了。
老丈人听不懂女婿的车轱辘话,吹胡子瞪眼,照你这么说,我们一家老小真有那鞑靼人传下的狐臭?
阎老实忙说,爹,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一准是他狗日的阎来锁背后搞的鬼,我爹压根儿没派人去辞退过人家白拉柱,那个传话的老汉,十有八九是阎狗蛋,这俩狗日的,剥了皮都不对我的心事。
而那时,不仅阎狗蛋下世了,另一个当事人阎绪也久不在人世,倒是阎来锁因一场事宴名声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