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散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丽绿刺蛾的翅膀

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多于好的时候,比如他对于我们遗传了母亲的长相,比如他对于我们遗传了母亲的笨拙。反正到了最后,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为母亲。

往往那时候,早早逃出了家的大哥给我的忠告是:千万不要争辩,随他骂去;骂是伤不了身的,总比被他打好。

其实父亲发怒的时候并不总是骂人和打人,那次我和他蹲在防洪堤下“点”黄豆。“点”的意思就是播种,父亲用大锹挖一个种黄豆的窝,我负责往里面丢五颗黄豆种。

防洪堤上有许多杨树,而杨树是最容易生那叫“洋辣子”的虫,此虫颜色鲜艳,如虫界中的小妖精。更可怕的是,它身上细微的刺毛,在空气中飘荡,落到我们的身上,那刺毛就开始钻入皮肤中攻击我们——又痒又疼,还不能抓,越抓越疼。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给人间安排这样阴险的虫子来惩罚我们?

我是在“点”黄豆的时候被“洋辣子”的暗器伤到了,还不止一处被伤到了。我想抓,又不敢抓,只有一边点一边哭。父亲对我的哭很是不耐烦,问清了我哭泣的原因,他说:为什么我没被蜇中?等到你脸老皮厚了,它就蜇不中你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呆呆地看着他。他又说:哪有男人哭泣的道理?不许哭!

但是我继续哭,一边点一边哭。父亲将手中的大锹插立在地上,对我说:过来,我给你治一治。

我就过去了。毫无防备,他从杨树的枝头逮到一只“洋辣子”,问我,哪里疼?我指了指胳膊的位置,他忽然将那“洋辣子”往我胳膊上使劲一按,又拖行了一会——无数的疼,无数的痒在蔓延,我真的不哭了,但是我张大着嘴巴,嘴巴里含着我的六岁,那个六岁男孩的呐喊和哭泣,就这样神奇地逃窜到田野深处去了。

四道粗麻绳捆住了一匹马

四个麻铁匠抡起了大铁锤


钉马掌的日子里

我总是拼命地隔着窗户喊叫

但马听不见,它低垂着头,吐出

最后一口黑蚕豆……

这是我写的《马蹄铁——致亡父》的开头部分。我是把“洋辣子”当成了马来写的。多少年后,我终于搞清楚了“洋辣子”的学名,它叫丽绿刺蛾,“洋辣子”仅仅是它的幼虫。待它成熟也会羽化成蛾,只是那蛾的颜色实在难看,灰暗,忧郁,满身无法报复的仇恨。

疼痛早已消失,步伐也越来越中年

我睁开眼来——

父亲,我自以为跑遍了整个生活

其实我只是跑出了一个马蹄形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