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一条诗歌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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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20世纪90年代,汨罗江上还没有公路桥,青涩少年从江北新塘的玉龙村到汨罗一中求学,在楚塘屈子祠前搭乘渡船,自此离别乡土,走向城市,走向远方,走过半生。每逢年关节庆,又如候鸟一样,一次次回归桑梓。这无数次的往返中,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有四次。

一是参与抗洪抢险战斗。家乡地处洞庭湖边,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几乎年年遭受水患或干旱。1999年7月,一场特大洪水袭击中国南方,汨罗江也超历史水位,几十辆军车从省城长沙紧急驱驰,奔赴汨罗江。数百名武警战士驻扎磊石垸,扛沙袋,堵管涌,护堤坝,热情的父老乡亲送来茶水、西瓜慰问。21日,磊石村邓家坝的乡友周忠林因昼夜奋战,劳累过度,倒在抗洪大堤上,当地政府与自发而来的群众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赞誉他是优秀农村共产党员代表及抗洪模范。浊浪翻大江,有我护堤郎。回到家乡参加抗洪抢险,洒一抹汗水于汨罗江中,献一炷香火于为守护家园殉职的乡贤灵前,是我迷彩青春的烙印,是戎马生涯中独特、难得的经历。

二是捐建乡村图书馆。2007年7月,我从部队负笈厦门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和闽湘几所高校的志愿者,基于同一个“书香中国”的梦想,倡导“村村有个图书馆、班班有个图书角”,来到为我启蒙的玉龙小学所在地,捐建屈原乡村图书馆,作为深入中国社会肌理、开展田野调查、观照和服务农村社会的长期据点。当时,曾在汨罗插队务农的知青韩少功先生正隐居汨罗八景洞潜心写作,他将自己刚刚出版的《山南水北》题赠给我们。此书和他之前的《马桥词典》一样,均以汨罗风土人文为背景,成为我书房里的珍藏。时隔十多年,志愿者薪火相传,催生出一百多所公益图书馆、数千个图书角在全国乡村落地,为有需要的孩子们提供阅读条件。乡村藏万卷,礼义传千秋。如今屈原乡村图书馆由我体弱多病的父亲及刘金科馆长等热心志愿者值守,等候着村民尤其是留守儿童前来阅览,也时常有省内外大学生来此开展暑期调研活动。

三是参加诗歌活动。香草美人地,诗韵汨罗江。2020年12月,首届“中国·汨罗江国际诗歌艺术周”开幕,群贤毕至,盛况空前。我受家乡邀请出席,与中外诗人在屈子文化园、正则学校、长乐古街等地采风拾韵,唱酬应和。入夜,燃起熊熊篝火,载歌载舞,欢快明媚,我为家乡有这样浓厚的诗意而微醺,同时又生发一种身为汨罗本土诗人的紧迫感。由此,我不揣浅陋,在以后的三余日里,即以我手写我心,以更多分行的文字抒发对家乡故土的思念、热爱、期盼,也用脚步丈量这片充满我乡愁的土地,追寻、思索、探求……

四是弘扬抗战文化。汨罗因其地理,乃兵家必争之地,是抗战红色文化资源十分丰富的地区,上文已提到多处。再以影珠山为例,这里被称为“天炉隘口,北门钥匙”,位于长沙北三十五公里处,是长沙与汨罗的界山。东邻京港澳高速,西邻107国道与京广高铁,瞰制交通要冲,地势险要。长沙有民谣:“影珠山,离天三尺三,人要低头过,马要卸却鞍。”1942年1月,我军在影珠山痛歼日军山崎大队,参与南京大屠杀的一部分日军也被消灭在这里,是长沙保卫战极其重要一役,赢得了“倭寇未曾留片甲,英雄据此障长沙”的美誉。现存大量石壕、行军灶、烈士墓等抗战遗址。近年来,山南侧的长沙县政府十分重视抗战历史资源的挖掘,建有影珠山抗战文化遗址公园。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山北边的汨罗也理应跟上,统一打造,完整呈现“大美影珠,抗战名山”的壮丽篇章。此处还是天然氧吧,是旅游胜地。层层梯田从东坡绵延到山顶,间以石径农舍,竹篱瓜棚,池塘果树,林荫泉喧,蜂飞蝶舞。晴空白云飘荡,夏夜星斗迷人,为举办聚会、论坛、讲座、公益活动之佳地,吸引投资推动汨罗文旅发展。2023年7月,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登记成立,办公地点就设在山上,我是创建者之一,并荣幸地当选首任会长。创立这样一个协会,旨在弘扬抗战精神,培育爱国情怀,懂得胜利来之不易,以胜利激励胜利。不是湎于荣耀,而是警醒自强;不是为了仇恨,而是珍爱和平。

近年来,协会开展了一系列公益文化活动。2023年9月3日,“纪念抗战胜利78周年暨首届汨罗红色文化研讨会”在任弼时纪念馆隆重举行,来自全国各地,主要由汨罗籍社会各界专家、志愿者组成的一百多人齐聚在“伟人故里、红色热土”,共商家乡红色文化建设与乡村振兴。2024年1月,“八路军南下支队史实寻访”活动在“长沙北望第一山”的汨罗最高峰玉池山上启动。在白鹤洞,在邹家湾,通过走访现场,开展田野调查,发现八路军抗战遗址要么荡然无存,要么已成废墟,亟待保护,志愿者撰写调研报告,向政府建言,呼吁抢救性修缮。清明时节,愁绪无尽,志愿者又冒雨赶赴汨罗江尾的营田古镇,拜谒抗日阵亡烈士墓,仅1939年日寇第一次侵犯营田,我国牺牲军民就达两千四百八十余人,这里是中国人民坚强抗日的历史见证。随后,我们沿江而上,青山踏遍,处处件件桩桩,都拾于手心,捧于胸口,搜寻湮没的历史,擦亮尘封的记忆,有隐隐作痛的警世洪钟在耳际鸣响……

“汨罗江,一条英雄的河流”,这是它的气节与品格,是天下诗江掀起的热血狂澜,是人们为我们的母亲河献上的另一个当之无愧的标签与礼赞。

汨罗江是一行流淌的诗,屈原抱石,用生命为之句读;汨罗江是一柄湖湘大地上的龙泉,军民携手,用血肉筑起钢铁长城。那岸芷汀兰、月白风清的无边风景,那亘古幽深、醇厚绵长的行吟歌唱,那视死如归、同仇敌忾的抗战义举,那几代同堂、围炉夜话的乡谊亲情,无一不是滋养我骨骼拔节的最佳养分。我从军廿载有余,亦从教多年,曾与武警长沙指挥学院及湖南师范大学国防生战友砥砺多年,在诗集《军旅星空》中,我以之共勉:“左手温文尔雅/右手剑气如虹/黎民的苦与天下的安/足以忧劳一生”。位卑未敢忘忧国,每一名战士回望故乡,自当怀一腔热爱,存一份敬畏,行端影直,俯仰天地而无愧。

诗魂歌哭之地,归来我心安处。汨罗江,一条神奇的河流,以昼夜不息的涛声,流淌在游子心头。“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于我而言,这是一本还乡归根之书,一册反哺感恩之诗,一曲向诗祖屈原与英烈先贤致敬之歌。故乡予我太多,无以回报,是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只有如秕子般或实或瘪的文字、如烟霭般或浓或淡的乡愁,寄给我时常梦中回望、一生也绕不开的汨罗。

是为序。

2024年4月于屈原乡村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