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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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1]曲演红楼梦[2]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3]。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4],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5]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6]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7]。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8],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9],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10]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11],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12],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13],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14],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15]。上面设着寿阳公主[16]于含章殿下卧的榻[17],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18]。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19],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20]。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21]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22]为证:

方离柳坞[23],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24];将到时,影度回廊[25]。仙袂乍飘兮,闻麝兰[26]之馥郁;荷衣[27]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28],榴齿[29]含香。纤腰之楚楚[30]兮,回风舞雪[31];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32]。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33];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34]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35]。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36];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37]。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38]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39]。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40]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41]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42]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43]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44]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45]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46]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47]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48]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49]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50]相逢大梦归。[51]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52]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53]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54]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55]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56]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57]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58]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59]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60]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61]以来,功名奕世[62],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63],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64],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65],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66]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67],款按银筝[68],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69],必有生旦净末之则[70],又有南北九宫之限[71]。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72],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73]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74]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75]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76]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唱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77]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78]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79]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80]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81]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82]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83]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84]

〔留馀庆〕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85]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86]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87]

〔收尾·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88]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89]作案[90],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91]。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92],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93]。”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94],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95]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96]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绕不开的“绝妙判词”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打开了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册子,看到了人物判词,听到了《红楼梦》十四支曲子。这些判词和曲子,其实是一种隐喻,暗示了书中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青春女子的悲惨结局,以及贾府的兴亡。

读懂判词和曲子,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红楼梦》。所谓“金陵十二钗”正册,即指小说中着重刻画的十二位“冠首”女子,包括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李纨、妙玉、史湘云、王熙凤、巧姐、秦可卿。册有正、副、又副之分。正册都是贵族小姐夫人;又副册是丫鬟,如晴雯、袭人等;副册女子介于二者之间,像香菱,生于官宦人家,又不幸沦而为妾。鲁迅先生曾说,人物命运“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坟·论睁了眼看》)。正因如此,我们要根据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结合故事情节,对判词作出准确的解读。

比如,宝玉先将“又副册”打开,第一首判词如下: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你知道这首判词写的是谁吗?判词中哪些地方隐喻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请你根据小说情节,分别判断下列判词所对应的人物,并说明理由。

例1: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例2: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例3: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例4: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红楼梦》的隐喻手法,除了判词和曲子之外,还体现在小说其他的章节中,比如第一回的《好了歌》注、第二十二回“灯谜”的寓意、第二十七回的“葬花吟”等等,这种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的手法,也是谶语式的表现方法,它不仅让小说充满了悬念,同时也激发读者进一步探究的欲望。


[1] 仙醪(láo劳)——仙酒。醪:本指发酵后未经过滤、汁滓相拌的原酿,后用以指醇酒。

[2] 此回回前,己卯、梦稿、蒙府、戚序、舒序、卞藏本有:“题曰: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己卯本“题曰”作“题云”,在第四回之末;梦稿本无“题曰”二字。)

[3] 略无参(shēn申)商——指彼此感情融洽,没有一点隔阂、矛盾。“参”和“商”都是星宿名,属二十八宿。因两星此出彼没,故常用来比喻两人分离不得见面。又据《左传》昭公元年:传说帝喾高辛氏二子阏伯与实沈不和,常争斗,帝遂命阏伯去商丘管商星,实沈去大夏管参星。故参商也用以比喻人与人之间感情不和。

[4] 随分从时——安于本分、顺应环境。

[5] 不忿——不高兴,不服气。

[6] “略比”,底本、卞藏本作“略与”,从梦稿本改。

[7] 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因要求完美而常有责难;因相处亲密而常有料不到的矛盾。毁:诋毁,责难。不虞:没料到。隙:嫌隙、裂痕。从《孟子·离娄上》“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句衍化而来,含义亦有所不同。

[8] “之妻”,底本、卞藏本作“夫妻”,从甲戌本改。

[9] 《燃藜图》——这是劝人勤学苦读的画。题材来自六朝无名氏《三辅黄图·阁部》所载故事。藜:一年生草本植物,茎高数尺,老可为杖;燃烧时光亮耐久,可以当烛。

[10] 眼饧(xíng形)——眼皮滞涩、朦胧欲睡。饧:古“糖”字,《本草纲目·谷部》:“饴即软糖也,北人谓之饧。”

[11] 《海棠春睡图》——海棠春睡:喻杨贵妃醉态。《明皇杂录》:“上尝登沉香亭,召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此图是否实有,未能确知。

[12] 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北宋词人秦观,一字太虚,乃苏(轼)门四学士之一。词风婉约媚丽,多写男女情爱。这副对联不见于其《淮海集》。嫩寒:春天的微寒。锁梦:不成梦,不能入睡。

[13] 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唐高宗的皇后,后登极称帝,改国号为周。史载她的宫闱生活十分秽乱。据说在高宗时她曾造了一座镜殿,四壁都安着镜子(见清朱鹤龄注李商隐《镜槛》诗)。作者在这里用了一系列与古代香艳故事的风流韵事有关的器物,渲染秦氏房中陈设的华丽秾艳。

[14] 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飞燕: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身轻善舞。据乐史《杨太真外传》引《汉成帝内传》:“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

[15]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太真:即杨玉环,道号太真,受宠于唐玄宗,封为贵妃。安史之乱前,玄宗宠信安禄山,杨贵妃曾认安禄山为养子,关系暧昧。木瓜伤乳事,可能从《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句联想而来。又据宋代高承《事物纪原》“诃子”条:“贵妃私安禄山,指爪伤胸乳之间,遂作诃子饰之。”掷瓜伤乳,因“掷”、“指”音同,“瓜”、“爪”形近,或即由此讹转附会而来。

[16] “寿阳”,底本作“寿昌”,各本同。惟舒序、卞藏本分别作“寿长”、“寿星”。按,含章殿下卧榻,系寿阳公主(刘宋武帝女)梅花妆事。此处究竟是笔误、抄讹,还是有意虚写,无从断定,依典事改。

[17] 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底本作寿昌公主,应是寿阳公主之误。寿阳公主: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据《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旧历正月初七)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18] 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苏鹗《杜阳杂编》:唐懿宗“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广化里,……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连珠帐,续真珠以成也。”见《旧小说》七。

[19] 西子浣(huàn换)过的纱衾——西子:即西施。衾:被子。传说中有西子浣纱的故事,明代梁辰鱼著传奇《浣纱记》即本此。

[20] 红娘抱过的鸳枕——红娘:崔莺莺的丫鬟。这里是指莺莺到西厢与张生幽会时,红娘送衾枕事。见《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

[21] 款款——徐缓地,慢慢地。

[22] 赋——文体名。起于战国,盛于两汉。赋有骈体的,也有散体的。

[23] 柳坞(wù误)——泛指柳树成林的地方。坞:四面如屏的花木深处。

[24] 鸟惊庭树——极言仙姑之美。《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后因以“鱼入鸟惊”形容女子的美貌,与“沉鱼落雁”义同。

[25] 影度回廊——身影在回廊上移动。这里似从《吴郡志》所载吴王夫差闻西施着木鞋步回廊之声的传说化出,形容仙姑身姿之美。回廊:曲折回环的走廊。

[26] 麝兰——麝香和兰草,为古代贵族妇女常佩之香料。亦用以代指香气。

[27] 荷衣——用荷花、荷叶制成的衣裳,神仙的一种服饰。屈原《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带。”

[28] 唇绽樱颗兮——形容双唇似刚成熟的樱桃那样鲜红饱满。张宪《太真明皇并笛图》:“露湿樱唇金缕长。”

[29] 榴齿——形容牙齿整齐如一排石榴子。《博物论》:“石榴子似人齿,带淡红色,光皎若琥珀。”

[30] 楚楚——原义为鲜明整洁的样子,这里作纤细秀美解。

[31] 回风舞雪——形容仙子体态轻盈飘忽。曹植《洛神赋》:“仿佛兮若轻烟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32] 满额鹅黄——妇女在额上涂嫩黄色作妆饰的习俗。或谓始于汉代,或谓始于六朝。李商隐《蝶》:“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鹅黄:嫩黄,黄色之娇美者,如幼鹅的毛色。

[33] 宜嗔宜喜——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都使人感到美。《西厢记》第一折:“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

[34] 莲步——旧时对美女脚步的称谓。语本《南史·齐东昏侯纪》:“凿金为莲华(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花)也。’”

[35] 闪灼文章——花纹灿烂。文章:花纹错杂相间。

[36] 香培玉琢——用香料造就,用美玉雕成。

[37] 凤翥(zhù助)龙翔——意即龙飞凤舞,形容仙子体态风度的飘逸。翥:鸟向上飞。

[38] “秋菊”,底本、卞藏本作“秋兰”,从甲戌本改。

[39] 王嫱——即王昭君,汉元帝时宫人,貌美。

[40] 瑶池、紫府——均古代传说中的仙境。瑶池在昆仑山上,西王母所居之处。见《史记·大宛列传赞》、《穆天子传》卷三。紫府在青丘凤山,天真仙女曾游此地。见《海内十洲记·长洲》。

[41] “放春山遣香洞”,原作“放春山选香洞”,“山”又点改为“”。从己卯、甲戌、蒙府、戚序、甲辰、卞藏本改。

[42] 魔舞——即天魔舞。本为唐代一种宫廷舞乐,王建《宫词》:“十六天魔舞袖长。”元顺帝至正十四年制天魔舞,系宫廷大型队舞,以宫女十六人,盛妆扮成菩萨相,有多种乐器伴奏,应节而舞。

[43] 膏肓(huāng荒)——古代中医称心脏与横膈膜之间的部位叫膏肓。膏:心之下。肓:横膈膜。《左传》成公十年:晋景公患重病,求医于秦国,秦桓公派名医缓前往医治,缓未到,晋景公梦见他的病化作两个童子藏到膏之下,肓之上。缓诊断后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得,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后遂称病重垂危、不可救药叫病入膏肓。

[44] 随喜——佛教术语。谓见人作善事而随之生欢喜心。后游览参观寺院,亦称随喜。

[45] 滃(wěnɡ蓊)染——中国画技法,近于“烘染”,但不即是“烘染”。“烘染”一以色笔、一以水笔晕之,双管并用,层次自清。“滃染”乃水墨濡染,大笔横拖,浓淡滃翳,犹山谷间涌出之滃郁云气。汉代刘熙《释名》:“滃滃然浊色也。”所以此句谓:“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46] “霁月难逢”一首——晴雯判词。画面喻晴雯处境的污浊与险恶。霁月难逢:雨过天晴时的明月叫“霁月”,点“晴”字,喻晴雯人品高尚,然而遭遇艰难。《宣和遗事·元集》:“大概光风霁月之时少。”彩云易散:隐指晴雯的横遭摧残而寿夭。“彩云”,寓“雯”字(雯,即彩云)。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身为下贱:指晴雯身为女奴,地位十分低下。多情公子:指贾宝玉。

[47] “枉自温柔和顺”一首——袭人判词。画面寓“花气袭(谐音席)人”四字,隐花袭人姓名。优伶:旧时对歌舞戏剧艺人的称谓,这里指蒋玉菡。公子:指贾宝玉。根据脂批,袭人出嫁先于宝玉出家,故有末二句判词。

[48] “根并荷花一茎香”一首——香菱判词。画面“一枝桂花”暗指“夏金桂”,“莲枯藕败”隐指英莲及其结局。根并荷花:指菱根挨着莲根。隐寓香菱就是原来的英莲。遭际:遭遇。两地生孤木:拆字法,两个“土”(地)字,加一个“木”字,指“桂”,寓夏金桂。照画面与后二句判词,香菱的结局当被夏金桂虐待致死。

[49] “可叹停机德”一首——薛宝钗和林黛玉判词。停机德:指符合封建道德规范要求的一种妇德。东汉乐羊子远出求学,中道而归,其妻以停下织机割断经线为喻,劝其不要中断学业,以期求取功名。见《后汉书·列女传》。这里指薛宝钗。咏絮才:指女子敏捷的才思。晋人谢道韫,聪明有才辩,某天大雪,韫叔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韫堂兄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赞赏不已。见《世说新语·言语》。这里指林黛玉。玉带林中挂:前三字倒读谐“林黛玉”三字。又暗示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牵挂。金簪雪里埋:金簪,喻“宝钗”,雪,谐音“薛”。句意暗寓其结局之冷落与凄苦。

[50] “虎兕”,原作“虎兔”,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本均同。卞藏本作“虎儿”。从己卯、梦稿本改。

[51] “二十年来辨是非”一首——元春判词。画面的“一张弓”,谐音“宫闱”的“宫”字;“弓”上悬着一个“香橼(yuán元)”,谐元春的“元”字。三春:这里隐指迎春、探春、惜春。初春:指元春。争及:怎及。兕(sì四):犀牛类猛兽。大梦归:死亡。一说此句为“虎兔相逢大梦归”,虎、兔,指地支中的寅、卯,暗喻元春薨逝的时间。

[52] “才自精明志自高”一首——探春判词。画面暗指探春远嫁海隅,犹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后二句诗与此意同。运偏消:命运偏偏愈来愈不济。

[53] “富贵又何为”一首——史湘云判词。前二句说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家庭的富贵并不能给她以温暖。襁褓(qiǎng bǎo抢保)之间:指婴儿时期。襁:背孩子用的系带;褓:包孩子用的小被。后二句说史湘云婚后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夫妻离散。吊:凭吊,伤悼。湘江水逝楚云飞:藏“湘”、“云”二字,并暗用宋玉《高唐赋》中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事,喻夫妻生活的短暂,与该判词画面含意相同。

[54] “欲洁何曾洁”一首——妙玉判词。画面“一块美玉”寓其名,“落在泥垢之中”喻其结局。后二句诗与此意同。洁:既指清洁,亦指佛教所说的净。佛教认为现实世界是污秽的,唯有天堂佛国才算“净土”,所以佛教又称净教。妙玉有“洁癖”,又身在佛门,故云欲“洁”。空:超脱尘缘。金玉质:喻妙玉“出身不凡,心性高洁”。淖(nào闹):泥沼,烂泥。

[55] “子系中山狼”一首——迎春判词。画面与判词均暗示迎春嫁了忘恩负义的凶恶丈夫,致被折磨而死。子:旧时对男子的尊称。系:是。“子”、“系”又合而成“孫(孙)”字,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中山狼”:古代寓言,见明代马中锡《东田集》。后遂以中山狼比喻忘恩负义的人。赴黄粱:这里喻死亡。唐人沈既济《枕中记》说:寒儒卢生枕在道士吕翁给他的一个神奇的枕上睡去,梦中享尽荣华富贵,梦醒,还不到蒸熟一顿黄粱米饭的时间,后以喻人生如梦。

[56] “勘破三春景不长”一首——惜春判词。画面与判词暗示惜春的结局是出家为尼。据脂批,惜春为尼后过着“缁衣乞食”的生活。三春:指惜春的三个姐姐。勘破:看破。缁(zī资)衣:黑色的衣服,这里指僧尼服装。青灯:佛前海灯。

[57] “凡鸟偏从末世来”一首——王熙凤判词。画面的“雌凤”象征王熙凤,“一片冰山”喻王熙凤倚作靠山的财势似冰山难以持久。“凡鸟”合而成“鳳(凤)”字,点其名。事出《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是好友,一次吕安去拜访嵇康,康不在,其兄嵇喜出门迎接,吕安不入,在门上题一“凤”字而去,嵇喜很高兴,以为称自己是凤凰,其实吕安嘲笑他是“凡鸟”。一从二令三人木:难确知其含义。或谓指贾琏对王熙凤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始则听从,续则使令,最后休弃(“人木”合成“休”字)。据脂批,贾府“事败”,王熙凤曾落入“狱神庙”,后短命而死。

[58] “事败休云贵”一首——巧姐判词。画面暗指巧姐的结局是成为以纺绩为生的乡村妇女。判词前二句写巧姐在贾府事败后被“狠舅奸兄”所卖。后二句写巧姐为刘姥姥所救。巧:语意双关,含巧姐之“巧”与凑巧之“巧”。恩人:指刘姥姥。

[59] “桃李春风结子完”一首——李纨判词。画面暗示李纨晚年因子得贵、诰命加身。首句“桃李”、“完”寓李纨二字,全句寓李纨生子后就青春丧偶。次句寓贾兰的“兰”字,兼指将来贾府诸子孙中唯贾兰显贵。后二句句意难以确定,或谓化用唐代僧人寒山《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说李纨一生三从四德,晚年荣华方至,却随即死去,只留得一个诰封虚名,白白地给世人作谈资笑料。

[60] “情天情海幻情身”一首——秦可卿判词。根据脂批,小说第十三回回目原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画上所画当指此。脂批又云:“老朽因(秦可卿)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雪芹)删去。”但曹雪芹虽删去了这段情节,却在判词和画中仍保留了初稿里关于秦可卿结局的某些暗示。情天情海:与“太虚幻境”的匾额“孽海情天”义同,喻世间风月情多。幻情身:幻变的情的化身。后两句意谓别以为不长进的东西都出自荣国府,造祸开端的其实是宁国府里的人,指贾珍等伤风坏俗的秽行。

[61] 定鼎——传说夏禹曾收九州之金,铸造九鼎,夏商周三代都把它们作为传国的重器。后世因称新朝定都建国为定鼎。语见《左传》宣公三年:“成王定鼎于郏鄏。”

[62] 奕(yì义)世——一代接一代,世代绵延。奕:重、累。

[63] 唾绒——古代妇女刺绣,每当换线停针,用齿咬断绣线,口中常沾留线绒,随口吐出,俗谓唾绒。李煜词《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茸”与“绒”通。

[64] 大士——佛教称佛和菩萨为大士。

[65] 菩提——佛教名词。梵文音译,意译为觉悟、成佛。释迦在毕钵罗树下觉悟成佛,佛家遂称该处为菩提场,该树为菩提树。

[66] 醅(pēi胚)、(qū曲)——醅:未经过滤的酒。:酿酒用的发酵物,多用大麦麸皮等制成。这里“麟髓之醅”、“凤乳之”均极言酿造仙酒的原料之珍异。

[67] 檀板——乐器名。即拍板,亦名牙板。因用檀木制成,故名檀板,因其色红,亦称红牙板。

[68] 款按银筝——款:动作缓慢、舒徐的样子。按:弹筝的动作。筝:一种弦乐器。

[69] 传奇之曲——明代以后通称南戏为传奇。曲:曲词。

[70] 生旦净末之则——传统戏曲中的脚色类型,主要分为生、旦、净、丑四类,或生、旦、净、末、丑五类,总称为“行当”。演员扮演人物,皆按“行当”,各有自己的表演程式(即法则),不能随意混用。

[71] 南北九宫之限——南北九宫,指古代戏曲的宫调(即调式)。南:指南曲(传奇);北:指北曲(杂剧);九宫:即九个宫调(正宫、中吕、南吕、仙吕、黄钟五宫,大石调、双调、商调、越调四调,合为九宫调)。戏剧的曲牌,是受宫调限制的,某一曲牌属于某一宫调之内,不能放入其他宫调来用。有的曲牌可以兼入两宫,但要按曲谱规定。所以戏剧的宫调限制是很严的。

[72] 个中人——指处在局中,洞悉内情的人。在这里作“行家”解。

[73] “趁着这”,底本、卞藏本无,从甲戌、戚序、蒙府本补。

[74] 〔红楼梦引子〕一首——《红楼梦》十二支曲与金陵十二钗册子判词互为补充,预示了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和结局。开辟鸿蒙:开天辟地以来。鸿蒙:旧指宇宙形成以前的原始浑沌状态。遣:排遣,抒发。愚:“我”的自谦词。衷:衷曲,情怀。怀金悼玉:以薛宝钗(金)和林黛玉(玉)代指金陵十二钗。

[75] 〔终身误〕一首——曲名意即误了终身。曲子从贾宝玉婚后仍念念不忘死去的林黛玉,写薛宝钗婚后境遇的冷落和难堪。金玉良姻:指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姻缘,书中有金锁配玉的说法。木石前盟:指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书中有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的神话描写。齐眉举案:《后汉书·梁鸿传》:“(梁鸿)为人赁舂(舂米),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后遂以“举案齐眉”喻妻子对丈夫的恭顺,成为妇德的楷模。案:通“椀”,即碗。见清人胡鸣玉《订杂录》。

[76] 〔枉凝眉〕一首——曲名意谓徒然悲愁。曲子写宝黛的爱情悲剧及黛玉泪尽而逝的命运。阆(làng浪)苑仙葩(pā趴):隐指林黛玉。阆苑:神仙的园林;仙葩:仙花。美玉无瑕:隐指贾宝玉。瑕:玉的疵病。嗟呀:伤感叹息。

[77] 〔恨无常〕一首——曲名有不得寿终与荣辱无定双重意思。曲子从元妃的暴死,写贾府的即将大祸临头。无常:本佛教用语,指世间一切事物忽生忽灭,变幻无定,后讹称勾命鬼。这里指元春的死亡,兼有风云变幻的意味。黄泉:旧时谓天玄地黄,称地下水为黄泉,后用以代指冥间。天伦:旧时指父子、兄弟等天然的亲属关系,这里是父亲的代称。

[78] 〔分骨肉〕一首——曲名即骨肉分离的意思。曲子从探春远嫁海隅时对父母的强颜劝慰,写她与骨肉亲人分离时的悲苦心境。抛闪:抛开。残年:晚年,指老年人。穷通:人生遭遇的窘困和显达。定:指命中注定。缘:缘分,机缘。奴:旧时女子的自称。牵连:牵挂留连。

[79] “这是”,原无,从各本补。

[80] 〔乐中悲〕一首——曲名谓乐中寓悲。写史湘云虽生于富贵之家,但自幼父母双亡,虽嫁得“才貌仙郎”,又中途离散。绮罗丛:代指富贵家庭。霁月光风:雨过天晴时明净景象,喻史湘云胸怀开朗,磊落光明。光风:《楚辞·招魂》:“光风转蕙”。王逸注:“光风,谓雨已(止)日出而风,草木有光也。”厮配:相配。才貌仙郎:据脂批,当指卫若兰。准折:抵销;弥补。坎坷:道路不平,喻人生道路的曲折多艰。“云散”二句喻史湘云的夫妻离散,晚景孤凄。水涸(hé合)湘江:传说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随征,溺于湘江,俗呼湘君。见汉刘向《列女传》。消长:《易·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消:灭;长:生,这里指盛衰变化。数:气数,运数。

[81] 〔世难容〕一首——曲名意谓难为世俗所容。写妙玉的为人及其不幸遭际。罕:少见。啖(dàn旦):吃。膻:羊臊气。红粉:胭脂、香粉,代指年轻女子。朱楼:指富贵人家女子住的绣楼。春色阑:春色将尽,喻女子的青春将逝。风尘肮脏:一说“风尘”指扰攘的尘世;肮脏读如亢臧(kǎng zǎng),又作抗脏,不屈不阿的意思。文天祥《得儿女消息诗》:“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一说“风尘”犹云烟花,旧指娼妓的生活;肮脏作龌龊不洁解。

[82] 〔喜冤家〕一首——曲名意谓喜庆婚嫁招来冤家对头。写迎春的婚后不幸遭际。贪还构:词意难确指,或系贪婪和构陷的意思。觑(qù去):看。侯门艳质:犹言侯门千金小姐。蒲柳:即水杨,易生易凋,旧时常用以比喻本性低贱或易于衰朽的东西,此取前一义。

[83] 〔虚花悟〕一首——曲名意谓参悟到良辰美景皆虚幻,亦即“色空”的禅理。写惜春因看破贾府好景不长而决意皈依佛门。韶华:美好时光,喻青春年华。天和:自然的和气,亦即所谓元气。觅天和:犹言修道养性。天上夭桃、云中杏蕊:喻荣华富贵。《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茂盛艳丽的样子。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以“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喻在朝显贵。白杨村:指坟地,古人在墓地多种白杨。青枫林:用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之意。婆娑:似为梵文“婆颇娑”的省称,意即光明;或谓即“娑罗”,一种常绿乔木,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在此树下涅槃(逝世)。长生果:虚拟的一种食之能长生不老的果实;或喻解脱人世一切痛苦而修成正果。

[84] 〔聪明累〕一首——曲名即聪明反为聪明误之意。苏轼《洗儿诗》:“我被聪明误一生。”写王熙凤的悲惨结局和贾府一败涂地的情景。机关:心机,权术。黄庭坚《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垅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卿卿:夫妻间的爱称。《世说新语·惑溺》:“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朋友间的敬称,亦多用“卿”者,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荀卿,赵人。”司马贞《索隐》:“名况,卿者,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唐李贺《休洗红》诗:“卿卿骋少年”。〔聪明累〕中的“卿卿”,非夫妇间的昵称,而含有作者讽怜之意。意悬悬:提心吊胆,时刻劳神。

[85] 〔留馀庆〕一首——曲名意谓前辈留下的德泽。写贾府势败家亡时骨肉相残及巧姐由刘姥姥救出火坑事。馀庆:与“阴功”义近,意为前辈的善行而使后辈获得善报。《易·坤》:“积善之家,必有馀庆。”奸兄:似指曾得凤姐好处的贾蔷之流。续书指贾芸,恐非。脂批云:“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可知贾芸后来对贾府有仗义行为。乘除加减:意谓人生的荣枯消长,浮沉赏罚,皆有定数,丝毫不爽。苍穹:青天。

[86] 〔晚韶华〕一首——曲名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写李纨一生的枯荣变化。镜里恩情:指李纨早寡。梦里功名:似指贾兰“爵禄高登”后她即死去。珠冠、凤袄:旧时诰命夫人穿戴的服饰。绣帐鸳衾:代指夫妻生活。阴骘(zhì治):阴德。

[87] 〔好事终〕一首——曲名意谓情事终了,含有嘲讽意味。曲子从秦可卿的悬梁自缢,写贾府纲常毁堕,道德败坏。画梁春尽落香尘:暗指秦可卿于天香楼悬梁自尽。箕裘(jī qiú基球):簸箕和皮袍。《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后人遂常用“箕裘”来比喻祖先的事业。箕裘颓堕:指贾府的儿孙不能继承祖业。敬:指贾敬。宁:指宁国府。宿孽:犹言祸根。

[88] 〔收尾·飞鸟各投林〕一首——曲名喻家败人散各奔东西。此曲总写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等的不幸结局和贾府最终“树倒猢狲散”的衰败景象。据脂批透露,贾府“事败抄没”后,“子孙流散”,“一败涂地”。贾宝玉“悬崖撒手”,“弃而为僧”。

[89] 情而不淫——感情志趣相投,却不流于淫乱。

[90] 作案——作为根据、凭据、案据,引申为作为借口。

[91] 睚眦(yá zì牙自)——瞪眼、怒目而视。也引申为很小的怨隙。《史记·范雎传》:“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92] 解释——这里是领悟、不受困惑的意思。

[93] 经济之道——指封建社会的治国理民、经邦济世之道。

[94] 缱绻(qiǎn quǎn浅犬)——犹言缠绵。语出《诗经·大雅·民劳》,本为牢固相结之意。后多用以形容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的样子。

[95] 迷津——佛家谓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都是迷误虚妄的境界,故称迷津;世间众生,都陷溺于“迷津”之中,须赖佛家教义,觉迷情海,慈航普渡。后用“迷津”比喻人沉溺于迷途之中。津:江河的渡口。

[96] 夜叉——梵语音译,亦作“药叉”,意译为能噉鬼、捷疾鬼。佛教多泛指恶鬼。后来借以形容相貌丑陋、性情凶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