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海洋的洗礼(下)
有一天我问梅尔:「在其他船上,中国船员不准碰美国人的日用品。」
「有些人要表现他们比别人优秀,又没什么长处,只能打压别人,让自己看起来比较高级。这并不表示他们真的比较高贵。」
我们搜寻成群洄游的鱼,用围网去捞捕。牠们有时在海面激起涟漪,有时在水下使海水变黑,不像拖网,盲目地把海底刮得一乾二净。搜寻鱼踪把我们从山东半岛带到了台湾。台湾北端的基隆,是我所见过最好的港口,规划得比香港、上海和青岛都好。货运火车可以直接到达码头,并连接岛上每一个角落。搭火车或巴士去台北,都只有一小时车程。所以停在港里时,老轨和我决定要去一趟。
巴士站里有人在排队,老轨不管队伍,直接去排头。
「哎,这里要排队。」我说。
「这是对台湾人说的;在大陆,你有看过那里在排队的?」
「我们要入境随俗。」
「这些人被日本人压迫太久了,根本不懂什么叫自由。」
「排队跟自由扯得上什么关系?」
「迁徙的自由。」老轨一付什么都懂的样子:「就像法国人说的自由、平等、博爱。」
他怎么知道这些?我想起来了,他以前是跑法国船的。
「法国人在巴士站或市场会排队吗?」
「我不知道。我们不准上岸。我是指中国人。」
「他们所谓的平等又在那里?」我心想,平等是对法国人的。「我们的工资不到30美元,美国人的工资是600元,法国水手能拿到多少?」
「你看,他们发明、建造了这些船,现在免费送给我们!如果你不喜欢,那就自己去造船。」
「可是,你看,俄国人和犹太人拿的工资都比中国人多。」我对老轨说:「他们和建造这些船,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是白人。」
「那又怎样?」
「帆船渔夫会问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工资比他们高?」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赤脚的,我们是穿鞋的。不管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这是桩好买卖。如果不喜欢,可以随时辞职。我是说『自由』。」
我想,看待幸福有很多方式。
我的一生受制于别人订定的法令规章、校规、数学公式、军警法规和各种证书、文凭,这是第一次可以操之在我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们这艘船可以到处漫游,这大概就是老轨所谓的自由。我应该为我所拥有的感恩,不该为没有的抱怨。
几个航次后,我不再担心会翻船,虽然我在封闭的空间,像在船舱和机房里还是会晕船。我最喜欢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当班操舵,假想自己骑在一匹赛马上,高声地又唱又吼,反正没人听见,海浪的声音会掩盖一切。
一天早上,我们被一群像猪那么大的鱼围绕着。牠们在船头的海水里钻进钻出,其中有些跟靠我们好近,甚至能看到海水从牠们的身上滴落。
「这是群什么鱼啊?」
「海豚。」
「难道不怕撞上我们吗?」
「牠们正是要这么做…」老大说:「牠们想摩擦掉身上的虱子…」
我们的谈话被一阵枪响打断了。
我转头看见那个前美国飞行员鲍勃手里握着把手枪。老大连忙跳到他面前,一拳把他打倒在甲板上。正当他试图抓回掉落的手枪,睡不醒和索鼻涕抓住这个美国人的手臂和双腿,把他拖向舷墙。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问。
「肏你妈的…!把这个王八蛋扔到船外面。」
正当这两个渔夫把美国人的身体高举过舷墙时,有人从上甲板跳到舷墙上。正是白眼眉,把人拖回来扔在甲板上,开始像对付疯子那样猛踢他。
「你可知道你刚才射击的是什么吗?你他妈的王八旱鸭子!」白眼眉一面踢这家伙的头和鼠蹊,一面对他大吼:「这些是鼠海豚!没人敢碰牠们的。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个蠢旱鸭子!」
骚动平息后,老大对我说:「阿朱,你告诉这个王八羔子,如果不是白眼眉求情,船员们肯定把他丢进海里了。」
我们一进港,梅尔就对鲍勃说:「收拾你的行李下船吧!算你这个王八蛋走运。如果我没及时救下你这只蠢驴,你早就跟那些鼠海豚为伍了。」
那些海豚不会把他带上岸吗?(中国人相信,海豚会拯救溺水的渔夫,并把他推上岸。)
东引位于台湾海峡入口,是个受风的荒岛,唯一的生命迹象是一座灯塔。我们在那儿抛锚。
「看看那些美丽的花!」梅尔指着山腰说:「从那些大花瓣和颜色看起来,这些是罂粟花。这不可能是野生的,一定有人住在这里。」
「可是这里没有一点生命迹象,也看不见一间房子或一块舢舨。」
「我们找找看。」
上了岸,走上小山丘,才转了个弯,就有一座顶着玻璃圆塔的白塔出现。
「是一座灯塔!那里一定有看守人!」
我们找到一扇门。敲门后,一对老夫妇出现在门口。他们不是中国人!
「Yur mordu…!」梅尔用一长串怪异的语言问候他们。
他们的脸上立刻出现笑容,瞬间活跃了起来,并向梅尔伸出双臂,同时持续卷着舌头说外国话。我们被邀请入内喝茶、吃饼亁。从头到尾,他们不停交谈着。
「他们是挪威人。」后来梅尔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
「当你看到一个中国人时,你不会跟他们说中国话吗?我是挪威人。」
「对我来说,他们看起来就是一般外国人。他们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他们可不认为这里偏僻,还把这里当成退休生涯中没人打扰的洞天福地呢。」
洞天福地?把自己锁在塔里?他们一定是疯了。
对我来说,这艘船才是我的天堂乐园、我的脚、我的自由。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用计划或打包,也不必找地方睡觉。我们像蜗牛或乌龟,带着自己的家旅行。
渔夫看不见他们祈求保佑的海神妈祖,但依旧向祂焚香祷告、祈求庇佑。但当他们在海上寻找灯塔来指引航路时,心里却从未想过:是谁忠诚地维持灯塔的亮光。没有这些「疯子」,怎么可能有这些个矗立在海岸上指引船舶的灯塔?
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几个月后,我和「杰克儿」的蜜月期结束了。梅尔回家了,我的免费午餐也没了。
指挥「杰克儿」的船长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是美国人,但和梅尔的行事作风天差地别。不止我们的伙食变回过去的米饭和蔬菜,连厨房里的冰柜也上了锁;厨房里的餐桌和水笼头都贴上「只有美国人能使用」的标签,马桶也禁止中国船员使用。
有志者事竟成。有一天,厨子报告船长:前一晚为美国船员烘烤的蛋糕,到早上只剩松饼的厚度了。
「不准你们那摘棉花的手指碰我们的蛋糕!」新船长亚特对着我们大吼。我猜他是想起「飘」这部小说里,黑奴在农场摘棉花的情景。我没见过比这更糟的事。反过来说,这部电影也给了我们「这些奴隶主有多么不人道」的印象。
对我来说,能碰触的蛋糕或肉品都是额外的。上「杰克儿」之前,我的生活里本就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冰箱、暖房。我的日常饮食,一向都只有米饭和蔬菜。
有天夜里,一个在傍晚被亚特带上船的女孩赤身露体跳下他的床铺,冲进厨房大叫,把所有的船员都引了出来。我们想尽办法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女孩却只是歇斯底里地哭着,什么话也不肯说。
「亚特,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终于有个美国船员问他。「什么?你疯了吗?你试图把可乐瓶子塞进她的身体?」
「她只是个妓女。」
中国船员用罕有的声音向这些美国人抗议。这时,我听到船舱里充斥着呼声:「叫警察!」「别让他跑上岸!」「拿绳子!把这个王八蛋绑起来!」
「我们会处理。」美国船员赶紧把他们的船长推上岸,试图平息中国船员的愤怒。
亚特从此消失。后来才知道,在付给他一笔丰厚的遣散费让他闭嘴后,就很快把他遣送回国了。
梅尔把我们宠坏了。他让我们产生错觉,以为所有的美国人都会像他那样善待我们。事实上,我们在外滩看到很多在岸上休假的美国水手,他们关心的只是酒和妓女。因为喧闹,使他们在所有外国水手中很容易被辨认出来。在外滩的英国租界,我们很少看到行为不检的英国水手。
「他们都是些投机分子。」我的航海导师包许哈特船长对我说:「这一群人当中,没有一个能像你这样会航海的。你认为我为什么受雇带这些船跨越大洋?」
谢天谢地!美国人没待多久。他们一旦离去,我的工作就蒸发了,再没人需要口译员了。
难道我的航海生涯就此终结?
妈建议我:「回学校去吧。」
「我还没验证自己的观点呢!」
「什么观点?」
「没有文凭,我照样能成功。」
「别用头去撞墙了,」妈说:「这是比较轻松的生活方式。」我被认为是兄弟姐妹中最顽固的一个。
我一心只想出海。
随着美国人的撤离,总船长唯一关心的,就是让所有的船出海捕鱼。整个船队共两百艘船。我想,总会有个职位留给我;但实事并非如此,他只雇用有经验的渔夫。
自古以来,在中国沿海捕鱼的只有帆船,而所有的帆船水手都是文盲。要驾驶这些现代船舶,得有人看得懂操作说明,并能用无线电联络,所以必须建立一套训练计划,召募至少具备中学教育背景的年轻人加入。结训后,毕业生会被派到渔船上担任大副。受训需要六个星期,我抓住这个机会报了名。
课程是在两间活动棚舍里进行的,一间作为宿舍,另一间是教室兼食堂。除了一个篮球场和一张乒乓球桌,没有周末,也没有休假,更没有休闲娱乐的空间。我因为太矮,不能打篮球;又因为反应不够快,也不能打乒乓球,只能做些个人运动,像在混浊的黄浦江里游泳,或绕岛跑步,或在我的小床上锻炼肌力。后来我注意到有人跟我一样,但他在打太极拳和在空中抛接大石头。
我就是这样认识葫芦的。
葫芦是在上海法国租界长大的。日军入侵上海时,他们全家躲到乡下。虽然全家人都讨厌简陋的农家生活,年少的葫芦却着迷于农耕。当全家终于回到上海,他注册进了农贸学校,而不是一般中学。
从古至今,中国农民只知道用废弃物,包括人体排泄物来当肥料,对化学肥料一无所知。葫芦毕业后,和他的一位同学吴景宣开始经营农场,专门向上海的外国人聚居地供应用化肥种植的外来种蔬菜。因为是独门生意,他的事业发展迅速。但当生活陷入无聊的惯例,以致失去了挑战性,葫芦决定变卖农地,注册进了渔业训练班。
看着他向空中抛掷石头,我对他说:「这个我也做得到,可是他妈的,你是怎么接住在半空中旋转的大家伙?」
「你不要盯着石头本身,而是跟踪它细长的路径,看清石头旋转的固定节奏。我做给你看。」
我们的友谊就是从快速旋转的石头开始;随后,他又教我打太极拳。
「太极拳跟旋转石头一样,动作要随身体的节奏移动。唯一不同的是,太极拳的律动可比石头复杂多了。我来示范给你看。」
几天后,他看我对太极的慢动作没什么耐心,便说:「我来表演推手给你看。」
「那是啥玩意儿?」
「手臂的较量,是从太极拳衍生出来的。窍门儿是你的对手推,你就拉;当他拉,你就推。绝不抵抗攻击,而是借力使力。」
没过多久,手臂的较量变成了身体的格斗,我们的友谊也突飞猛进。
那是从前我和我哥泰德常干的事。我们兄弟一起在海边长大,一起上学,一起从军。我们经常打架,他总是打赢我。现在回想起来,打架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我想模仿他,向他挑战,却从来没能赶上他。他课本上的字总是比我的小,要是我早一点学会太极就好了。如今没有泰德来跟我竞争,便想念起他来了。我发现葫芦取代了我泰德,也像泰德在各方面打败我,像补网、结绳、接钢缆…。但,我一点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