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说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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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吟啸

华洲人徐慎思,打工为生,举止恭敬有如女子,人皆奇之,亦皆欺之。

时年二十四岁,奉父母之意四处相亲,众女皆赞其“朴质敦厚,秉性老实”,然相亲百次,而牵手竟不可得,遑论其他。徐慎思不解,问其友朱克恭道:“这许多姑娘都夸我老实,却又拒绝于我,何故?”朱克恭久惯情场,闻其言,愤愤道:“姑娘说你‘老实’,分明是在拐弯骂你‘无能’,你还当做夸你哩。你看当今世道,哪怕你做事功败垂成欠下一屁股债,旁人还能略略夸一句‘勇气可嘉,时运未到’,偏偏你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那姑娘偏要暗骂几声‘不思上进,安于现状’,你须知,若要做事,必先做势,下次相亲时,你需记住,少说实话,多说大话,扯起虎皮拉起大旗,那姑娘见你志气凛然,或可上钩。”徐慎思连连摆手道:“这岂不是骗人么?我怎肯做。”朱克恭道:“竖子不足与谋。”叹息而去。

又过两年,徐慎思年已二十六岁,依旧赤条条一根光棍。因久困车间做工,不见日月不见生人,性情越发封闭,常整日无言,唯喜读书。同宿舍工友马行密恰恰相反,常对墙畅谈,口若悬河,人皆畏惧,其班长密报主任曰:“下次体检,需测其二人精神状态,方保平安。”主任允之。

工厂甚苦,常有不堪夜班而辞职误工者,故厂长允诺每至半夜十二时可吃饭休息一小时,名曰:人性化管理。众工欣喜,盛赞厂长美德,厂长亦颇得意,常以福特、松下自诩。

某日夜班,徐慎思只觉心神恍惚,请假不许,咬牙苦熬至夜半十二点,嘱咐左右同事帮其捎带晚饭,自己便找了个墙角黑灯处,从口袋掏出提前备下的两张报纸铺在地上,倒头便睡了过去。

不知躺了多久,徐慎思忽被一阵战场厮杀之声惊醒,急忙爬起看去,刚才分明是在车间睡觉,如今不知何故却平白出现在战场之上,也顾不得这是哪朝哪代,只听得砍杀声震耳欲聋,自己身着短衣手持蜡杆长枪,被左右士兵裹挟着来回挪动,原来本方军队已被敌方包围,只剩固守待援。

徐慎思四下打量,己方悬一“齐”字大旗,尽是步兵。敌方悬一“晋”字大旗,皆为骑兵。敌方屡屡冲杀过来,都被己方借助阵前提前布防的树枝做鹿角挡下,一时之间还尚难得手。只是本阵也只能龟缩拒守,打赢了追不过,打输了跑不掉。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徐慎思与诸兵将挤在一起,浑身战栗,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军中主将见其有异,朗声安慰道:“后生休怕,你我不幸生逢乱世,便是今日苟活,也难保明日不死。何况而今胜负未分,我军虽疲,敌军亦然,只要我军固守,敌军也奈何不得我。”徐慎思闻言,略略宽心。须臾,忽的狂风大起,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众皆胆寒。敌军又纷纷下马,趁风纵火,欲待把那树枝烧尽,冲杀过来。顷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又则飞沙走石一并而来,眼看人心渐乱,主将亦无计。

徐慎思读史颇多,自知若是阵地失守,敌军骑兵掩杀,则此命休矣,如今只得破釜沉舟,反冲上去,或有生机。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徐慎思寻一高处立住,大喝道:“如今我军危急,若待敌兵冲杀过来,我军以步对骑,必然不敌。不如趁现在敌军下马纵火,烟雾浓重之际,我们反冲过去趁乱击之,便是死,也好过如猪狗一般为人所戮!”言罢,不待主将号令,径自持蜡杆长枪冲杀过去。众兵将先是一愣,又见他面目白净有如妇人尚且有此胆识,士气复振,亦随他冲杀过去。

那敌军骑兵正趁风下马四处纵火,猛地见到方才已乱了阵脚的齐军竟越过火墙冲杀过来,急欲上马,却身穿重甲不便移动,被徐慎思一众军汉一个个放倒在地,大溃三十里,丢弃军粮器械不计其数。

此战后,皇帝论功行赏,徐慎思官拜上将,统领全国军马四处征伐不休,战必胜攻必克,数年之间横扫宇内,立下不世之功。

太祖皇帝本是雄猜之主,见徐慎思功高震主以至封无可封,渐渐生疑起来,只是徐慎思生平谨慎,故一时难寻把柄。

一日,太祖酒醉,谓左右曰:“朕观徐慎思,狼顾鹰视,声如吟啸,久必为国家大祸。”左右随从皆趋炎附势之辈,乃附和道:“臣等愚昧,不识相术,然其淫笑之声,臣等实有耳闻。”帝遂欲除之。

有太监曹公公,本为当年老兵,只因阵前负伤,遂借坡下驴做了太监,自此一路高升,因其素与徐慎思亲善,当夜乃将此事密报徐慎思道:“陛下因你淫笑之声,已猜忌你了,恐不久当诛,你需急寻出路。”徐慎思大惊道:“古今天下哪有因闺中淫笑几声而诛杀大臣的道理?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曹公公道:“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若要保命,不如你且投奔他国去吧。”徐慎思叹道:“天下诸国已被我扫平殆尽,如今还能去哪?”曹公公闻言,叹息道:“都怪当时身后有余忘缩手,如今眼前无路想回头”,抹泪而回。

徐慎思自知不免,乃与其妻西文姬相对而涕,二人相识于微贱,一路扶持至今,十分不舍,含泪誓约,若有来世,仍做夫妻。

三日之后,皇帝果然传召,赐死徐慎思,念其功劳,优抚其妻女,徐慎思跪地谢恩,三呼“万岁隆恩”,坦然奔赴刑场。

刑场之上,徐慎思看到台下妻儿哭作一团,自是不忍作别,乃回头对刽子手道:“劳烦壮士动手快些,免得到了那边还要摸黑走夜路”。说罢,乃坦然临刑,大刀落处,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只听得其妻西文姬连唤其名,不觉竟然又睁开眼来。

待这徐慎思睁眼看时,原来此身依旧是蜷缩在报纸上,睡倒在车间里,此时灯光昏暗,隐约能见身旁是一靓丽女子身影,递来一个夹了炸串的烧饼给他,口中说道:“同事让给你捎来的饭”。恰在此时,车间内灯光亮起,两人四目相对这才看清彼此,皆做触电之状:

一个是百战名将,一个是多情娇娃。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到他。

若说有奇缘,为何此生没开挂。

她说前缘未了,他道今生造化。

两人对视良久,同时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前世否?”说罢,涕泪俱下。两人互诉衷肠,虽系此生初见,却如多年相知一般,原来这西文姬也是该厂员工,只是一直在办公楼中,所以与车间里的徐慎思从未见过。

自此相逢,二人前缘又续,不出三日,又欣然领证重结连理,情投意合各自珍惜,满车间一时传为奇谈。工友马行密单身多年,见徐慎思以常人之资娶到天仙般个人儿,急匆匆前来请教:“兄台虽为至诚君子,然相貌家境天资俱是平平,且又不善言语,却于旬日之间便能娶妻领证,实在是羡煞旁人,望兄台教我,助我也早日脱单,免得整日对墙闲扯。”徐慎思以实相告,马行密欢喜而去。

又逢夜班,马行密翘首熬到半夜,匆匆嘱咐左右工友帮其捎带饮食,便急忙抢到当时徐慎思睡觉处,也学着铺了两张报纸,倒头便睡。

马行密这一睡下,再睁眼时,果然正逢两军对垒,此时敌军阵脚将乱,眼看不支。马行密大喜,他平日里常常对墙畅谈数日不绝,自诩口才了得,于是也学着徐慎思样子,登上高处,振臂而呼:“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求富贵取功名皆在今日!”言罢,也不顾主帅号令,手持蜡杆长枪直冲而去,军中将士见敌军将溃,人人争功,也随他冲去。敌军且退且战,辎重器械丢了一路,引得马行密一军纷纷争抢,渐渐乱了阵型。马行密自知是在梦中,也不惧生死,拿出平日里赶工期的劲头紧追不舍。眼见将要赶上,忽然敌军朝天射出一支响箭,顷刻间伏兵大起,敌军掉头反冲过来。马行密大叫一声:“不好,中埋伏了!”顿时勇气全失,扭头便跑,一众军汉方才只顾争抢辎重,见敌军杀回,大溃而逃。

马行密狼狈逃回营中,主帅清点人数,兵马折损大半,自是怒不可遏,命左右将马行密捆绑,以不听号令治罪要将其军法处斩。马行密闻言瘫软在地,被拖上刑场捆绑起来。主帅素来爱惜部下,亲自上前作别道:“今日之事,实在饶你不得,吃了断头饭,与你诀别!”言罢,左右军人递上一只盛饭的盒子。马行密哪还有心思吃饭,只顾哭求饶命。主帅愈怒,斥其道:“贪生怕死,枉为军卒”,乃敕令行刑。马行密只听得鬼头大刀呼啸而至,顿时头颅旋地而滚,主帅将那盛饭的盒子一并扔在其首边,马行密使劲睁了睁眼,看到那断头饭分明是个夹了炸串的烧饼,一旁还有人催个不停:“快醒快醒,吃了饭干活了”。瞬间一片明亮,原来是休息时间结束,车间里灯火全开。

马行密爬起身来,接过那饼子,看也未看便随手扔了,失魂一般回到工位,自此言语渐少,回到宿舍便研习兵法,数年之后辞职而去,不知所踪。有人言其去了非洲,为当地军阀出谋划策,百战百胜,未知真假。

却说这徐慎思娶了娇妻,依旧安分打工度日,虽收入低微,西文姬却从不嫌弃。只是自古人心捧高踩低,常有风言风语传来,言那西文姬这般俊俏却嫁给木头一样的徐慎思,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故。更有甚者,乃至当面嘲讽,言语之间夹枪带棒,徐慎思也无奈何,只做耳聋。

某夜下班途中,徐慎思忽被一醉汉拦住,纠缠着要随徐慎思去家中做客。徐慎思见此人正是厂中有名的恶棍牛盗铃,前几日听闻他因酒后操作而遭辞退,谁想却被他在这里碰到。徐慎思知他凶悍难缠,只得求饶道:“今日未曾准备,还是改日再请牛哥喝酒吧”,言罢就要走。牛盗铃如何肯放他,猛的挥出一拳,正中后脑,徐慎思一声未哼,躺倒地上昏死过去。

梦寐之间,徐慎思听得有人唤他,睁眼看时,原来是当年冤杀他的太祖皇帝立于眼前。此时的太祖皇帝已是龙御归天,重回仙班了,早没了当年的雄猜嗜杀,款款温柔道:“当年我为帝王之时,因猜忌而将你误杀,虽则是你命数如此,却也是我的过错,前生之事难挽,今生或可偿还。我这里有一颗‘猛男再造丸’,此乃太上老君亲自熬炼所制,它不仅能助你寻回前世的风发意气与战场武艺,还可壮阳补肾,延缓衰老,实乃无上仙药,今日你就拿去吧,权慰我前世愧疚之意”,言毕,太祖皇帝飘然而去,徐慎思手中却多了一颗馒头大小的丹丸,漆黑油亮,徐慎思心疑道:“这莫不是把太上老君烤焦的馒头给我拿来了?”边想边要轻轻咬上一口,怎料这黑丸有灵性一般,顺嘴直接滚进腹内。

徐慎思瞬间清醒,只觉得脸上生疼,原来那牛盗铃见徐慎思晕倒却依旧不肯松手,借着酒劲骑在他身上依旧乱拳挥舞。徐慎思此时也不闪躲,睁眼直勾勾硬抗他一拳拳打来,待其气喘力微,才开口道:“累否?”,起身便将那牛盗铃掀翻在地,照着胸口只一拳,牛盗铃就如同回到了童年,屎尿俱下,欲要挣扎爬起,才觉肋骨已断,只得匍匐而逃,地上留下一行污秽。自此这牛盗铃胆气尽失,不知所踪。

徐慎思也渐渐醒悟了前世拓土开疆时候的锐气,不肯蛰伏车间昏沉度日,辞职从商渐渐挣扎起一番事业,数年之间添儿添女,好不美满。

二人诸般皆好,只有一样,那便是从来不苟言笑,便是自家内室,也谨慎持重。若见有人高声言笑,定然要苦苦相劝,言曰:“虽有唐伯虎三笑定姻缘,亦有徐将军淫笑丧黄泉,还是谨言慎行方为上策”。世人不解,依旧大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