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赋
云鬟转头一看,原来是韦映。
今日他着戎装,金甲红衣,愈发衬出他身形的高大,肤色的白皙来。
云鬟看到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亦温润如玉,修剪整齐的指甲干干净净,修长的手指骨肉匀停,透出平日的养尊处优来,与一年前那副狼狈濒死样子判若两人。
“你想什么呢?”韦映望着她笑了笑,轻轻抿起的嘴唇泛着洁净的光,“我从方才就跟在你身后,你想事想得出神,竟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声音,也于温柔中透着亲昵。
云鬟脸上烫烫的,连忙站稳了身子,走到一边。左右一望,幸喜无人看到。
“你在这里做什么?找人吗?”韦映见她不语,便又问。
云鬟忙道:“不是。我只是在烦恼要选坐部伎了,可是我琵琶技艺却还是不怎么样。”
韦映笑道:“怎么会呢!你的琴技最是高超,一年前我伤口作痛,听你抚琴才觉得略好些……”
云鬟却冷冷打断道:“一年前的事,还请韦翊卫不要再提了!翊卫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吧?”
“我……”韦映本以为自一年前惊鸿一瞥后,此生再难与她相遇,谁知现在竟忽然在宫中遇到,他自然是欣喜不已。
他也顾念着这是在宫里,人多眼杂,已经极力克制,又是在无人处才敢提起从前之事,却不想云鬟竟冷若冰霜。
虽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韦映却没有就此死心,依旧紧紧跟着,道:“我不是想给你添麻烦!我是想帮你,昨日你在望云楼……”
“不用了!我只是在烦,我自己技艺不好。”云鬟施礼道,“技艺不好,除了苦练别无他法。奴这便回梨园了,翊卫请自便!”
“阿柔……”韦映本想叫住她,可是一来不敢大声唤,二来也不敢拉扯她,只能又一次任由她走了。
云鬟回到梨园,便找年资略深一些的乐伎、舞伎、宫女或内官闲聊,旁敲侧击地打听去紫宸殿的方法。
如此一两日,却一无所获。
到了夜里,萝月从外面回来,递给云鬟一本琴谱说:“给,你一直找的乐谱。”
“我没找什么乐谱呀……”云鬟心感奇怪,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本《绿腰》。这倒是一本极难得的琵琶古曲谱。
“一个眼生的小内官给的,说是他家主人好容易替你寻来的。”萝月笑吟吟地道,“他倒没说,他家主人是谁。我想,既然是你一直在找的,人家特特为你寻来,那你肯定一看就知道是谁给的吧?”
云鬟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两天前,她跟韦映提过自己琵琶技艺不好,难道是他特特寻来这本古曲谱,好让她弥补技艺上的不足?
“竟是他?”
“谁呀?快说。”萝月推云鬟一把,“你可不许瞒我!是哪个金吾卫呢?还是哪个王?咱们的前辈,开元年间入梨园的一位弹筝的乐伎,现在可是太子良媛。你的这个,是哪位?”
云鬟撇嘴道:“我入梨园就是来弹琵琶的,可不是为了什么金吾卫,太子良媛。”
萝月笑道:“那你说,谁送你的这曲谱?”
“藏书阁的老内官。”云鬟睁着一对清澈的杏眼,谎话随口便来,“上次我去找没找到,他说找到了给我送来,让我抄一抄还回去。”
萝月登时大失兴味,一甩披帛道:“没趣。走,我们去那边院子里,看舞伎跳舞。”
云鬟左右也是无事,便将曲谱随手一放,随她一起去了。
不过去紫宸殿的事,她还是没有放下。这天,她又趁着午睡之时来了。
正经的路她都看过了,实在没有法子,这一次她又专门到僻静处仔细检查有没有漏洞。
堂堂大明宫内衙正殿,又怎么可能有纰漏呢?!
云鬟只好望着高高的宫墙发呆……
“你不会是想翻墙吧?”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云鬟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不知几时,韦映竟已站在那里了,正目光烔烔地望着她。
云鬟怯怯地后退一步问:“你几时过来的?”
韦映上前一步问:“你要找的人在紫宸殿吗?你是内宫之人,非诏是不能入内的,就算你能翻墙进去,也必然是要被当作刺客抓起来的。即便,你以别的途径进去了,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再紫宸殿了,你又当如何?你可以告诉我你要找谁,我帮你去找。”
云鬟断然道:“我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不是来找人的!我只是出来散散步,解解春困。”
韦映无奈一笑道:“若非找人,那你这些天,为何一直在紫宸殿附近转?那日又为何要到望云楼翻看宫人籍册?”
云鬟一惊道:“我当日是去找乐谱的!我已经出来很久,还要练琴,先回去了。告辞。”
韦映倒是没有阻拦,但当云鬟经过身侧,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却又缓缓吟道:“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低沉的声音,伴着他周身难以名状的暖融融的气息,扑到云鬟花瓣似娇嫩的脸上。
“你……你说什么?”云鬟只觉得脸上燥燥的。
韦映望着她道:“当日,你交还给望云楼值守内官的不是乐谱,而是一本《庾子山诗集》。这是当中《春赋》里的一句。”
云鬟望着他晶亮的双眸,回想起那日自己出去时,只是随便拿了本书,也没有看是不是乐谱,只得道:“我一时情急,拿错了。”
“我这个人别无所长,唯独耳朵灵得很。你当时说话的位置是在外间,还是在里间,我听得出来。”像是怕吓到云鬟,韦映温声细语地说着,“我听出了你位置,而后去查看了一下,你当时所处的位置,放的全是天宝年间,新入宫的宫女名册。”
云鬟顶着他灼灼的目光,淡然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快要遴选坐部伎了,我的琵琶技艺还是不大行,得赶紧回去练了!”
“阿柔,你翻看宫人籍册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韦映伸手挡住她的去路,耐心地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只是想尽我所能帮你!你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云鬟却还是冷冷拒绝道:“不必了。”
韦映不解到了极点,竟生出一股怒气,两道浓黑的剑眉紧紧拧着,连声冷笑道:“不必了?年代久远,你所找的人,必然几经周转,早不在他们入宫时分的殿宇侍奉了。你身为乐伎,只能在大明宫的内宫行走,就连前殿都到不了,更别说现在你要找的人可能在太极宫、兴庆宫,甚至东宫!我不明白,一年前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却又不告而别……”
“一年前的事,你实在不必再提了。”云鬟亦不耐烦地道,“我索性把话说明白。韦翊卫,当初我不告而别,就是不图回报,如今再遇,你亦不必回报我。从今以后,我希望你我就装作不认识的好。”
终于听到她直白的拒绝,韦映嘴角抽搐了两下,好不容易才问出:“为什么?这里四处无人,不令外人知道,有何不可?即便你现在是梨园乐伎,与金吾卫有所交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为什么。”云鬟苦笑道,“我为了进宫,可谓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最后,终究还是靠着一点好运气,才算是进来了。我要做的事,不只是当一个小小乐伎。你就当我……是不想让你坏了我的好事吧……”
韦映品咂着“不只是当一个小小乐伎”这句话,忽然明白过来,问:“你莫不是因为奉节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