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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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纪初的诺基亚

Hi Clare,

我一切都好。你呢,最近好吗?

盛西原

2017年5月7日

这座城市从前一晚开始就被细雨笼罩着,办公室里又潮又闷,好像提前一个月进入了黄梅时节。

不知道男友有没有被淋湿啊,早上起来一看窗外就开始懊恼昨晚应该回自己家睡的,现在好了,得穿过整个城市去上班,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想到这儿,贺时雨就忍不住笑起来。

“医生阿姨。”小姑娘在门口笃笃敲门,看见她招手,就一路踢踢踏踏小跑着进来,把手里的小袋子放到她桌上。

“这是什么啊?”

“雪媚娘。”小姑娘圆滚滚的,稍微有一点点肥胖的危险,不过其实也还在健康范围内。上回跟她妈妈稍微提了一下,结果把对方紧张坏了。贺时雨还记得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忙不迭地掏出手机说医生您能不能给一点饮食上的建议啊,我也觉得孩子零食吃得有点多,但从没想过会超重的。

贺时雨只好又开始安慰她,没事的,还在健康范围内,只是零食的量确实应该控制……但总体还需要再观察,现在这个体脂率还是健康的,陈姐你不要担心。

“妈妈呢?”贺时雨摸摸她的头问。

“在后面呢。”

说话间女人也跟着走进办公室,从包里拿出一盒和果子。“今天她们学校考试,放学早,我接她回家正好路过你这儿。这是上礼拜去出差带回来的,给你尝尝。”

贺时雨单手托腮。

她三十多岁,短头发,戴半框眼镜,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胸口还垂挂着公司的工牌,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姓名:陈垣。贺时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她牵着孩子进来,坐下就说:孩子爸爸上个月车祸去世了,但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夜里睡不太好。

当时她就是这种状态,看上去平静、稳定,其实很有点心如死灰的味道。贺时雨给盛夏做了一年的心理干预,孩子是慢慢好转了,她却永远是这个样子。要贺时雨说,她才是真的需要接受治疗的那个人。

“谢谢陈姐。”

贺时雨眯着眼笑出两颗虎牙。这个笑太有感染力了,陈垣的嘴角也不由自主被牵动,多亏了这一笑,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都挺高兴的。盛夏打量着她心情不错,顺杆爬地问妈妈我能不能把明天的雪媚娘放到今天吃了呀,陈垣说:“那明天就没有了。”

“那,那也行啊。”她露出恳求的表情。

“而且你今晚会积食。”

“……” 盛夏的眉毛直往下挂。

陈垣拍拍她的头:“所以不行。”

“……那我今天能不能多看半小时电视呀。” 她继续讨价还价。

陈垣笑抚女儿狗头:“不行。”

所以九点一到,盛夏还是按日常作息灰溜溜地上床去了。

陈垣洗完澡,坐在餐厅里打开电脑。今天早上,她收到了第二封邮件,现在还没看。她想起那天晚上谢嘉阳和邓飞看她的表情,当时的场面简直像是家庭主妇突然发现老公在外有花头,向朋友们求支招。

她在大学就知道盛西原,因为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兄谢嘉阳,但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本科毕业后,她读研、工作,和盛西原完全没有交集。二十六岁生日那天,邓飞说你有事吗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那天晚上,谢嘉阳把盛西原带来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陈垣才算是真正跟盛西原认识了。

她隐隐感觉得到谢嘉阳邓飞这两口子想给他们牵红线,不然怎么使劲把话题往婚恋上面引导呢。盛西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就是吃个饭,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干脆放了个王炸:“我要早点走,女儿一个人在家。”

当场把谢嘉阳邓飞炸了个措手不及。

一礼拜后邓飞请她吃饭谢罪:“对不起,是我没打听清楚。盛西原这小子大学毕业就结婚了,现在又离婚了,还带着个孩子,今年都三岁了。”

陈垣笑眯眯地示意她继续。邓飞被她笑毛了,梗着脖子说:“你说吧,吃饭喝酒购物怎么都行,我舍命陪君子。”

陈垣老神在在地回:“那行啊,把盛西原再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直到两人结婚邓飞都没好意思说你们这姻缘可有我的功劳啊。盛西原老笑她:“邓飞真的糊涂,亏得是你,亏得我们俩乌龟王八看对眼了,不然多落埋怨啊。”

她当时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嚷嚷怎么就乌龟王八了啊,我可不是。

想到这儿陈垣又笑了,点开Clare Chang的新邮件。

————

Hi 西原,

真没想到你会回我的邮件,我还想着会不会太冒昧了呢。

你现在结婚了吗?盛夏还好吗?

Chris也很想你,还让我问他送的手机你是不是还留着,哈哈。

Clare

2017年5月10日

————

灯下,陈垣咬着手指,反复阅读这封邮件。

她知道盛夏,看起来还和盛西原曾经关系很好,却不知道盛西原两年前已经去世,甚至不知道他结婚了——或者说,再婚。

是前妻吗?她突然想到。她曾经问过盛西原为什么离婚,他只说对方要全家移民,而且两个人性格也不合,所以婚后一年就离婚了。

这年头只要你想,就没有找不到的人。社交媒体,电子邮件,即时聊天工具,电话,怎么都行。性格不合的前妻,离婚后多年不相往来,怎么看都不是可以心平气和一起促膝长谈往事的对象啊。

她给邓飞打了个电话,开口就问:“你知道盛西原的前妻姓什么吗?”

邓飞很迷茫:“啊……?”

“我觉得这个邮件像是他前妻发的。”

“这我也不知道啊……他悄没声儿就结婚了,那时候我俩还在美国呢。”

陈垣定下心神,“那你知道Chris是谁吗?”

“柜子?什么柜子?”邓飞什么都不知道,追问道,“你又收到邮件啦?”

她不想再问下去了,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盯着屏幕出神。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才惊觉指甲已经被自己咬秃了,甚至开始流血。

家里倒是有药箱,可里面的消毒药水、创口贴、纱布,全都还是盛西原置办的,大多都过期了。陈垣颓然地想。

盛西原的性格其实很老妈子,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能干。她刚搬来和他一起住的时候,盛夏四岁。他父母早年就去世了,没有人能帮得上忙,可他就是能把所有事情都办得有条不紊:早上七点起床,洗脸、刷牙、做饭、晾衣服,七点半把盛夏叫起来吃饭,吃完了送去幼儿园,他正好去上班。下午有保姆阿姨来做晚饭、接盛夏放学,工作再多,他也会六点准时下班回家吃饭,要么吃完饭在家继续加班。

当时范书珍女士听说盛西原是个二婚头,还有女儿,还挺不乐意,盛西原请未来岳母到家住了一个周末,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一套家务做下来,做得她无话可说,背地里跟丈夫说:“小盛还挺能干的。”

更得她心的是,盛西原像老头老太似的什么都能循环利用,旧了的T恤能当睡衣穿,睡衣穿破了还能当抹布,把勤俭节约的美德发挥到了极致。

陈垣跟他结婚后受不了他这个毛病,一口气扔了一大堆旧衣服帮他脱敏,饶是如此家里也还有一大堆陈年电子用品,那都是盛先生的宝贝。

一个念头击中了陈垣。

盛夏被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弄醒了,站在门口问她:“妈妈你不睡啊,我困死了。”

“困死了就睡吧,我小声点啊,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指尖隔着创口贴触碰到了箱底的硬壳包装盒,捞出来一看,是一只世纪初流行的诺基亚,充电线、备用电池都还整整齐齐码在盒子里。手机当然已经打不开了,她想充个电应该就行了,愣在边上坐着等了二十分钟,屏幕依然无声无息地暗成一片。

也可能不是这个,她安慰自己,箱子里不还有好多个破手机吗,摩托罗拉,三星,iPhone,这些年用的手机全都在里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第二天陈垣把手机拿去手机卖场里修,修手机的师傅一看盒子就笑了:“你这是老古董啊。”

陈垣叮嘱他:“别把里面的信息什么的弄坏了。”

“我尽力啊,这么老的手机了,说不定修了也修不好。”

陈垣一下子烦躁起来,只能勉强笑了笑。傍晚一下班就往手机卖场跑,老远就看到师傅端着个快餐盒挺着肚子笑:“修好啦修好啦!”这才松了口气。

吃完晚饭收拾了餐桌,她就催着盛夏去洗澡休息,盛夏不乐意了:“我今天作业早写完了,能看电视不?”

“看半小时。”

“我们说好每天能看到八点,现在才七点呢。”

陈垣也觉得出尔反尔不好,只得让步:“那好吧,看到八点,然后去洗澡,行不行?”

女儿在客厅里看动画片,陈垣终于得空。

修手机的师傅一通操作,果然这个老古董又好使了,只是屏幕实在太小,看得眼睛累。陈垣一下下按键翻着通讯录,寻找Chris,Clare Chang,还有常姓的名字,怎么都找不到。

她像疯了一样,把手机里残余的通信记录和短信一条条翻过来,什么都没找到。盛西原后来换了新手机,诺基亚里最后一条通信记录停留在2007年。

放在餐厅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陈垣一时恍惚,差点按下手中诺基亚的接听键。是谢嘉阳,在电话对面说:“陈垣,我想起来了,你问的那个Ch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