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贺颂以前其实不怎么管贺滕,贺滕则从小到大都有点怕他,是带着敬重的那种怕。
哥哥身上老是带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理性老成,几乎不和他发生什么矛盾,也不喜欢跟他争抢任何东西——贺颂是一棵会给自己主动修枝的笔直的树,贺滕就是一颗散养、自由,枝杈乱长的树。
但贺滕的前程是贺颂给他拾起来的。
贺滕从小就不爱学习,像是有多动症一样,兄弟两个常常霸占班里两个第一,一个领奖,一个拿着考个位数的卷子挨吵。
贺颂不逼他学习,还帮他瞒着父母带他去体育场玩儿。他只让他学感兴趣的体育,临时抱佛脚给他补课,让他吊着分数线的尾巴进重点高中,教他通过另一条路来挣前程。
“……我只是觉得,小筠姐人很温柔。没有别的意思。”
贺颂掏钥匙开门锁的时候,贺滕站在他身后坦白,语气带点儿懊恼和愧疚。
“啪嗒”一声,门开了,钥匙碰撞的声音混杂着贺滕的话一起传进贺颂耳朵里,他心口一紧。
“我哪会乱想什么,正常人不就只会把人家当姐姐吗。”
正常人只会把人家当姐姐。
贺颂呼吸滞了一下,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没有转身,径直推开大门:“知道了。”
他不该乱想的,不正常的人只有他一个,从来都是这样。
留一本没用的宣传册不正常,不论季节都喝冰过的雪碧不正常,欲盖弥彰、倒打一耙更不正常。
阮醉筠从街上的商场回来,印着超市商标logo的袋子里装着各式水果和零食。她把雪碧一听一听码进冰箱里,被路过的周莲看到,免不得不痛不痒地斥两句:“少喝点儿这种碳酸饮料,对身体没有一点儿好处的,怎么就那么爱喝呢……”
她笑笑,不跟母亲顶嘴,但下次肯定照买不误。
阮建山晚上回来拎了个西瓜,这个季节西瓜刚上市没多久,正是金贵,周莲切了半个给阮醉筠,让她送到贺家去。
“贺家那两个小孩儿乖的很呢,再说小筠你睡了一下午,也该出去晃晃透透气了。”
周莲注意到女儿的裙子已经换了,一件及膝的荷叶边茶歇裙,恬静温雅,头发也梳起来了,一条发带卷在脑后。
阮醉筠挺爽快地答应了,抱着半个西瓜出门。
这次是贺颂开的门。
男孩儿漠然的眉眼似乎在拉开门的一瞬冰消雪融。
“小筠姐。”
阮醉筠把西瓜提过去:“喏,我妈让我送来的。”
贺颂侧身让出位置,“先进来吧,外面热。”
客厅里贺滕正拿着手机打游戏,激烈厮杀的背景音乐终止在他看见阮醉筠进来那一刻:“……小筠姐?你怎么来了!”
阮醉筠看见了贺滕,心情颇好的样子,正好贺颂已经把那半个西瓜放到桌上,她就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贺滕堆着笑说了好几声谢谢,朝气蓬勃的脸看了特别可爱。
男孩子怕热,这兄弟俩在家里都穿短袖短裤,蓬松的鸦黑短发乖顺地贴在额前,长手长脚的。
贺滕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姿态不太自然地说着客套话。
贺颂洗了盘樱桃放在阮醉筠面前,又默不作声地去切西瓜。
沙发塌软,阮醉筠又微弓着腰——以至于她倾身去捏盘子里的樱桃时,站着的贺颂一抬眼就能看见她宽松领口处一起一伏的胸脯。
他咬了咬牙,眼神里似乎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沉迷和挣扎。
那之后连续一周,贺颂贺滕每天中午都去阮家吃饭,去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和阮醉筠熟悉起来,没有刚开始那么拘束了。
五一假过去,温度迅速飙高起来。一高的学生陆陆续续脱了春秋外套,阮醉筠中午看到两兄弟时,他们就穿着袖口两道蓝纹的白色短袖了,露出胳膊上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贺颂话少,阮醉筠也不擅长和他这种男孩子打交道,所以除非必要,大多数时候还是跟贺滕搭话。
贺滕的性格真的不要太像阮醉筠刚毕业那两年养过的一只萨摩耶,大大咧咧地,单纯可爱。
混熟了以后,贺滕极大地满足了她作为独生子女却一直很想有个弟弟的心。
五月上旬,一高忙里偷闲和其他高中举办了一场篮球联赛,贺滕当仁不让地带着校篮球队拿了第一。学校大概也就这种时候是看他最顺眼的了,给拉了大红横幅挂在学校门口,被逛街买菜路过的阮醉筠给看到了。
这天晚上贺滕收到他小筠姐发的微信:“来我家一下,姐给你个好东西,别让你哥知道。”
贺滕抬眼看看不远处阳台上给绿植浇水的贺颂,想了又想,还是站起来:“哥,我出去一下,朋友叫我打篮球。”
贺颂没应,那就是默认了。他很早以前就给贺滕定过规矩,出去玩儿自己掂量时间,不会有人等他吃晚饭。
阮醉筠的庆祝礼物是个运动手环,不贵,两三百块钱。是她上周买用来追剧的平板时,人家让她加二十块钱换购送的。可惜她不运动,好好儿的东西就一直放着了,这下正好送出去。
贺滕一开始还怔了一下,直到阮醉筠笑着把盒子往他怀里又推了推,他这才慌忙接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谢谢小筠姐。”
他也不会客气推诿,他喜欢小筠姐,也喜欢她给的东西,她给了,那他就要,如此简单而已。
阮醉筠被贺滕那副大男孩姿态弄的恍了一下神,眼里神色半是纵容半是欢喜:“……跟姐姐客气什么,赶紧回去吧,别耽误晚饭了。”
坦然来讲,两兄弟里她明显偏爱贺滕一些。贺颂像一支清冷禁欲的莲,寻常人一般不敢靠近,阮醉筠粗略估计,自己也是俗人,所以还是离这尊大佛远点儿。
这两个人都背着贺颂,似乎在无形之中建立起了一种隐秘的默契。
黄昏,浓重的暑气一点点变质,由灼热变为闷热,路两旁伞伞如盖的高大梧桐树上尽是不知疲倦的夏蝉,正鸣的热烈。
高梅他们还没回家,贺滕出去了。
贺颂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
他十三岁第一次意识到青春期的到来,某些事情早就无师自通,但幻想就是幻想,他始终没有机会迈出第一步。
欲望和情愫是用来压抑的,不是用来发泄的,贺颂深谙其意。别人眼中,他高高在上,想要什么都信手拈来,不沾染凡尘俗世一星半点的污秽。
贺颂这两个字,简直就是清高的代名词。
谁能想的到,他也会思春,在寂静的无人之处,想念另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人。
他想起阮醉筠。
她极喜欢穿吊带,自有清瘦完美的直角肩和锁骨,戴不规则的珍珠项链时,那个部位好看的要命。
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的盛夏,他还没抽条长开,全家也刚搬来这儿没多久,他第一次遇见她。
他记得很清楚,她穿墨绿色的丝绸吊带长裙,白色镂空小开衫,戴一条细细的、缀月光石的银项链。
极度闷热的天气,刚下过雨,雨还没停,滴滴点点的下,他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捡到她不慎掉落的山茶花耳夹。
最开始是无关风月的,他叫住对方,把耳夹还她——阮醉筠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性子和他很像,不过她的清冷带着一丝不知从哪来的媚意。
“谢谢。你家也住这附近吗?”她笑了一下,贺颂长到十六岁,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他就指了指他家那座房子。
她脸上笑意更明显一些:“我家在前面。”
“你叫什么?”
“贺颂。”
她这样突兀地闯进来,问了他的名字,然后把他忘了。
贺颂睁开眼,回忆戛然而止——
他舔舔嘴唇,喉结滚动吞咽,那张如玉般好看的脸因为淡淡的绯红仿佛堕入了凡尘一样,带着说不出的轻佻下流,偏偏浑身姿态和不经意间外露的笨拙,又一副未熟果子样的干净青涩。
这样极致的反差,这样羞耻的行径。
贺颂眼神飘渺地靠坐着,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他手脚发软,还是满脑子都是他的小筠姐。
可是怎么办呢?
他的小筠姐不太喜欢他,他看得出来。
他那个阳光活泼的弟弟,经常可以得到她的微笑和溺爱般的语言交流,而他一时之间改不过来长久养成的性格,也因此讨不到对方一句软话。
贺颂站起来,想起要做的正事,把脏衣服扔进水盆里,然后听见门铃声。
门外站着贺滕,手里捏了一听杯壁氤氲着水珠的雪碧,看见他开门,眼前一亮:“……给。”
贺颂敏锐地嗅到空气中那一丝丝不属于贺滕的香味儿,他眼神冷了冷,原本平静的脸色一下子阴下来。
“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