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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米,短短二十米就到邮筒跟前了,没想到这么难走。可笑,她心想,二十米就是二十米,还分什么短短、长长。人到了临死的关口、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居然还想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真是匪夷所思。还以为会留下什么足以载入人类智慧史册的最后感言,叫人众口交传,到处都会有人打听:“您知道艾丽丝·高迪埃的临终遗言吗?”
尽管她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要宣布,但是她的确想传递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足以载入人类的恶行史,而后者的篇幅要远远超过展示人类智慧的篇章。她看了一眼手里微微颤抖的信。
加油啊,还有短短十六米。诺埃米站在楼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稍有踉跄,她就会跑过去搀扶。诺埃米想尽办法不让病人单独上街,风险太大,可是艾丽丝·高迪埃轴起来她也拦不住。
“好让您在我背后偷看地址?”
诺埃米生气了,她才不是那种人。
“人人都一样,诺埃米。我有个朋友,一个老滑头,老是跟我说:‘你想守住秘密,那你就守着吧。’ 我呢,我的秘密守了好长时间,可是它害得我升不了天。当然啦,秘密说出来,我也不一定能上天。起开,诺埃米,让我过去。”
看在上帝分上,你倒是快走啊,艾丽丝,要不然诺埃米会冲着你跑过来。她扶着助行器,使劲往前挪了九米,至少也有八米出头。等过了药店,然后洗衣店,还有银行,就到了,就到那个小小的黄颜色的邮筒边上了。她正为成功在望而欣喜,忽然眼前一阵模糊,手里一松,倒在一个红衣妇人脚下。妇人惊叫一声,伸手抱住她。手提包里的东西洒落一地,手里的信也滑落了。
药店女药剂师急忙奔出来,忙着询问、查看伤着没有,红衣妇人则把散落的东西捡起来,放回手提包,然后把包搁在艾丽丝身边。她的角色转眼就结束了,救护人员已经在路上,这儿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站起来,后退几步。她很想再帮点忙,在事故现场多待一会儿,至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迅速赶来的消防急救人员,但没机会了,女药剂师已经掌控了局面,还有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赶来帮忙,说自己是病人的护工,她喊着叫着,哭了几句,高迪埃太太硬是不要她陪,她住33号乙,近在咫尺,她绝无玩忽职守。救护员把倒下的妇人抬上担架。走吧大妞,没咱的事了。
这话不对,她边走边想,不对,她是真做了点儿事的。妇人倒下的时候,她托了一把,她的脑袋才没磕在人行道上。自己或许救了她一命,谁能否认呢?
4月初,巴黎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可是风的骨子里还是寒飕飕的。风的骨子里。假如风的确有骨子的话,那么风的另外一部分该怎么称呼呢?风的外表?玛丽-法兰西皱起眉头,这些小问题像无所事事的飞虫在脑海中浮现,而且就在她刚刚救了一条人命的时候,太讨厌。说风的表面怎么样?她整了整红大衣,然后双手插进口袋。右边口袋里有她的钥匙、钱包,左边却意外碰到一张厚厚的纸。左边的口袋平常只放交通卡和买面包的四十八生丁。她停下脚步,站在树下琢磨。她拿着的是那个不幸跌倒的女人的信。“凡事要七思而行”,一生都没什么行动的父亲老是跟她这样唠叨。想必他充其量只能思考四次。信封上的字迹颤颤巍巍,反面写着名字“艾丽丝·高迪埃”,字体很大,落笔不稳。的确是那个女人的信。她把散落的东西都放回了手提包,急急匆匆,生怕被风吹乱,证件、钱包、药品、手帕,结果把这封信误揣进了自己口袋。信当时掉在手提包的另一侧,女人想必左手拿着信。她单独出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玛丽-法兰西想道,她想寄一封信。
把信给她送回去?可是往哪儿送呢?她已经被送往某家医院的急诊室,但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托33号乙的那位护工转交吗?你要留神啊,玛丽-法兰西,你要留神。凡事要七思而行。这位高迪埃太太之所以不顾风险,单独去寄信,说明她不想让这封信落在别人手里,而且到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地步。七思而行,但不是十思,不是二十思,父亲补充说,否则脑子太累,不会出什么结果。这种一味沉思、原地打转的人,我们看得太多了,可怜啊,看看你叔叔,他就是这样的人。
不行,不能给护工。高迪埃太太冒险出门,没让她陪着,不是无缘无故的。玛丽-法兰西环顾四周寻找邮筒。广场对面有一只黄颜色的小邮筒。玛丽-法兰西把信贴在腿上抚平。她肩负一项使命,她救了那个女人的命,她也将拯救这封信。写信不就是为了寄吗?所以她把信寄出去没有错,恰恰相反。
她看了几遍地址,确定是寄往邮编以78开头的伊夫林省之后,把信轻轻投入 “郊区” 的槽口。七思而行,玛丽-法兰西,不是想二十次,不然永远寄不成信。她接着把手指伸进投信口的挡板摸了摸,查验那封信确实落入了邮筒。确实落进去了。今天是星期五,晚上六点最后一次取件,周一上午,收件人就能收到信。
祝你今天愉快,大妞,非常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