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长老会
很快便到了长老会的日子。
真清殿。
在这样注重清修的山头,是很难有机会一下子见到这样多的人的。
通常门人弟子散落各堂,或是静坐后山洞天修行,各行其是,除了每月不时的讲经,和朔望日方丈讲事,大家很少有聚在一起的机会。
王和并没有用离坚白变换外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真清殿。
这大殿的规模可谓颇是恢弘。一排排的大柱立起,大殿自北向南分了三层,层高并不明显,却也突出了主次地位。
最上面一层摆着一行神仙像,前边摆着香炉。
香炉正前方摆了个蒲团,此时正盘坐着本门方丈。他身旁还坐了一个长者,此时正在闭目养神。
真清教的职务很多,大体是按照丛林执事制来的。
门中地位最高者为方丈,其次为辅佐方丈的监院。
再下面一层就是长老坐的地方。
真清派设了二十四位宫观大执事长老,左边十二位曰都管、高功、经主、殿主、静主、都讲、主翰、书记、账房、海巡、迎宾、知客,右边十二位曰总理、提科、表白、化主、堂主、都厨、典造、公务、库头、监修、巡察、寻照。
若是细细考校他们的职能,其实也无非就是讲讲经,训训弟子,管管账目,和世俗的没有太大分别。
不过,内门人务于清修,对门中事务并没有那样上心,这二十四位长老只是挂个空衔,并不亲自办事。
至于草药堂、符箓堂这样重要的分堂,名不在二十四品当中,却也是举足轻重,又不能轻易改祖宗规矩,于是也便另设了九大堂主,名头则用二十四品之中的头衔替代,可谓是职务和头衔风马牛不相及。
譬如草药堂的何长老,王和瞧见坐在“库头”的蒲团上;
至于朱长老,他说自己是道气职,对应起来,则是巡照一职;
林长老原来是巡察,难怪常在观中走来走去。
对于其余长老,王和最多也只是打了个照面,并不认识。
二十四位大执事长老再往下,则是通常所谓的十八头,什么门头菜头饭头之类,不过就是管理门中人饮食起居的弟子而已。
例如圊头,虽然名列十八头之一,但是本职工作就是挑粪的,无数弟子避之不及。
十八头和其余弟子和普通执事,一并到了第三层,没有坐蒲团的待遇,就这么席地而坐。
这么一大批人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显得这真清殿下像个小号的朝廷。
只有方丈面南背北,以示威严,监院与其余二十四位长老则是东西朝向。其余人等,悉数是面北而坐。
王和眼见左右十二个蒲团排了六排,全都坐满了人,他这第二十五位长老倒是没处落脚了。
他有些尴尬地立在大殿正中,扬眉和方丈对视。
“方丈,我也还算是长老吧?”
“自然。还不给他添个蒲团?”
一个童子提着蒲团,看到第二级左右两边都已经摆满了,就准备给王和安排在第三级的最前面。
王和制止了他,自己把这蒲团拉到了第二级的正南方,夹在了两边长老中间的空地上,和正北方的方丈相对而坐。
底下弟子响起一阵议论声,连十来位长老也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下他。
林长老悄声提醒道:“王道友,这么做不合礼制的。”
王和轻轻摇头,并没有回话。
他坦然地看向方丈,用眼神问他:你还记得赌约么?
方丈端坐在大殿正北,只是和他对视一眼,神色不变,悠然道:
“长老会,每月一次。每次不过是重复些陈词滥调,却有机会把大家都聚过来说一说。今日长老会,有两样事宜。”
“其一,把上个月的各条细琐事情理一理,然后确认下下批进后山洞天的弟子名单。”
“其二,就本门东迁事项,让诸位长老再次表个态。和往常一样,依次发言。不知道诸位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想法?”
“今日会后,我们还要给一位新长老正式受箓。”
这第一项事,由几个执事分别汇报。无非是本月各堂支出多少银两,产出几样东西,各堂都干了些什么。
这些事情说来说去,王和发现,九成的人其实都只干了一件事:修行。
这倒是不出他的所料。
林清远站出来,把圣妖司送礼的事情又简单转述了一下。
方丈对帝流浆似乎也很重视,当下说,将其中一缕奖给本年功劳最大者,另一缕则收入库房,日后再取用。
朱长老也发了言,夸赞了一番俗务堂新长老的表现,然后又强调了一番为民除害的大道理,呼吁方丈再调几位弟子进俗务堂。
方丈就这件事问了一圈,二十三位长老躲躲闪闪,当然还是不了了之。
王和自问,他来俗务堂后,其实可以说是没有办一件事——严格来说,第一桩事情就没有办成。
朱长老眼下夸赞他,显然是在给王和抬高身价。可惜他并不知道,过一会王和就要和他背道而驰了。
一圈俗事说得差不多了,方丈道:
“后面来说说,东迁的事情。”
“赞成的,表个态吧。”
一圈长老一改方才死气沉沉的模样,一个个慷慨激昂起来。
什么圣妖司东逼,真清派岌岌可危。
什么仓水龙王有大神威,若与真清派强强联手,必能与圣妖司分庭抗礼。
什么东边老仓山也是一处风水宝地,真清香火尚有后继,河东百姓数量较真清山下更为多,发展教派信仰颇有便利。
十来位长老依次发言,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居然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理由。
王和心道,若不是这方丈有一锤定音的权力,恐怕早已人心涣散。
方丈像是听厌了,一摆拂尘。
“行了,都知道了。你们说了几年了,半点新意也没有。那么,除了我、监院、还有之前的四位长老,这次还有不同意的吗?”
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半晌无人答话。
方丈看了一圈,沉重地吐了口气。看样子仍然和前边数百次长老会一样,这件事情就要不了了之。
他正要开口,再次陈述一下不能东迁之患——
这时,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朱长老的意料,一个沉稳铿锵的声音骤然开口:
“我反对。”
满殿人,自东南西北方,看向了大殿正中那个缓缓起身的年轻人。
当然是王和。
他瘦削的身子站在殿中,渺渺一身,却自有一股头顶皇天脚踏后土的气魄,自下而上,目光灼灼,直直看向老方丈。
方丈恍惚间觉得王和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的自己背后的三清,一时间惊疑不定,身子不安地动了一下。
王和又看向了两旁的长老。他一张脸一张脸的扫过去,和每一位长老对视着,有人回避,有人直视。
他们中有的人形容枯槁,有的人鹤发童颜,有的人皮肤如老皱的陈皮,有的人两手肿烂得像秃鹫爪子,有的人眼神浑浊如支气管炎患者咳出的痰。
这是二十三位老迈的长老,和一头猪。
无论是谁,见了这一群人,恐怕都会有这样的念头:
真清派老了。
老人喜欢妥协,喜欢拖延着维持现状,不喜欢冒冒失失。
可是王和仍年轻,他身后真清派的弟子们还年轻。
王和不再看这些老家伙,转过身子,看向了殿下一个个屏气凝神的弟子们身上。
这一次,他们没有窃窃私语,一个个年轻的面庞,上面浮现出种种神情。
惊讶,不屑,错愕,惶恐,钦佩。
最重要的,还有质疑。
这是年轻人最可贵的品质,也是年轻人最危险的品质。
王和微微颔首,最后还是看回了大殿正北方的方丈。老方丈的眼睛微眯,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王和心神一动,一个卷轴出现在手上。
既然委身于百口难辨之际,便要作声于万众嗫嚅之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