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八月十五·酉
王和听了老司务的话,心中掀起大波澜,有些不忍地看了眼这一群人。
这十一个人面相各异,此时脸上好像流动着油彩一般,缓缓现出了本来的样貌。
一个最苍老的人,身子颤颤巍巍地,在地上盘坐下来,对着王和道:
“卜天子阁下,老夫就是占天司主司,俗名已经不重要了。”
“想说的话很多,殿里空旷,将就坐坐吧。”
“都坐,都听听。”
主司摆摆手,后面一圈人也就盘坐下来。
他端详了王和片刻,点了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娃娃。”
接着,他悠然道:
“看你这么惊讶,还是简单说一下吧,我们当然没有死。”
“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太一样了。”
老司务闻言起身上前,把手搭上了一尊白石像,把手像墨汁一样溅到了雕像上,好似在给雕像上色,然后转头对着王和欣然一笑。
王和当然不能理解这一幕,转而看向了主司。
“这就是离坚白的本体,白马真人的真正仙器。给你的那一块,只是个复制品而已。”
“通常而言,我们不会让卜天子进到占天司里,更不谈给你离坚白。但是既然是非常之时,当然要用非常的方法。”
王和摇摇头:“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们现在算是活着吗?”
主司明亮的眸子顿了一下,继续悠然开口:
“占天司,其实也是一个界域。大凡界域,总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存在。”
“占天司是陈不剑采百家之学打造的界域,不过,也没有长生的功效;因为陈不剑不是真正的仙人。”
“譬如这离坚白,就是名家之物。它真正的用途是拘实离名。”
“无论石头之坚白,石头都在那里;你甚至可以从中剥离出更多属性,它的软硬,颜色,重量,尺寸,大小,粗细,质感。”
“此石在此,于是有坚石,有白石,有重石,有长石,有大石,有粗石,有糙石,依照白马真人的话,却没有这所谓的坚白重长大粗糙之石。”
“这都是石的‘名’而已。”
“既然如此,那石之‘实’到底是什么呢?”
“置于我身,则有欢欣喜悦之我,悲伤愁苦之我,从前之我,如今之我,将来之我,老迈之我,愚钝之我,为人父子之我,占天司之我。”
“众我皆为我之名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之‘实’又到底是什么呢?”
“众我非我。”
“这道理一定对么?”
“无论对错,白马真人的论述引来天地共鸣,融汇道炁,遂成此仙器。”
“离坚白能将我等之实在困住,而能显化我之诸名。”
“也就是我们这群墨汁做的人。”
“这和你们符箓派受箓之法,其实相同。不过,我们却是被这石头授箓后,才能作为占天司的人行事、修炼。”
“我们和老天子的博弈,当然也不是真刀真枪地干仗。”
王和听了这一大通论述,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点点头。
反正,这些人确实没有死,只是好像是,本体动不了,分化出来了,分身。
这就让他宽心了。
仇仇道:“爷爷,您还是挑重要的事情先说,别把他现在就说迷糊了。”
主司的笑意收敛起来,露出一些歉疚来。
“一个个讲吧。”
“先说说妖人塔的事情吧。”
“对于这一点,老夫要和你道歉。”
“其实那一天,不管你说什么,袁司务都会把你保下来的。不过方式上,可能不会让你像现在这么自由。”
“很抱歉,大多数人当然是经不起考验的,可是卜天子身份特殊,自然要看看你在生死大恐惧面前的样子。”
“虽然你的应对很让我们惊喜。简直是天生的帝王心。”
王和道:“考验?”
他扬起眉毛。
主司为什么要现在和他提这个问题?
那日老司务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他表现得很烂,自然不会管他的死活。
如今却要强调,无论如何都要保他?
“为什么一定要保我?你们再卜一个,难道不行?”
主司缓缓摇头。
“当然考虑过。”
“占天司这么多年,不就是干得这些事吗?窝囊地选出十年一度的死刑犯。”
“所以,你觉得不奇怪吗。”
“通常而言,卜天子都是在上半年就占出来了。”
“而你是直到年中,才收到的通知。”
王和默然。他是中途才换人的,去哪儿想到这一点。
“从大罗三六零一年开始,占天司一年一卜,到后面十年一卜,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想少死两个人那么简单。”
“最为关键的是,天机也是会被损耗的。”
“前七年,一年一年地连着卜,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在那七年之后,三寸天机只剩下了半寸,无奈之下,才转为十年一卜。”
“而即使是这样,天机的恢复速度也赶不上它的损耗速度。”
“到了今年,天机已经只剩下三分了。”
“到了年中,老天子那边催我们赶紧卜,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再次卜了一遭,天机于是只剩下一分来。”
“通常占卜结果,也会显现卦象,稍微透露一点选出卜天子的原因。”
“你的卦象,其实平平无奇,似是说你命中有贵人。我们当时很失望,其实没有打算这一年在你身上下注。”
“直到七月,不知为何,天机骤然大盛,然后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情急之下,我才让袁司务赶忙带着圣旨去找你。”
王和微微闭眼。
七月?难不成就是他来这儿的那一天?天机的变化也是因为他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连主司也不知道。
原来占天司对他也有这么个无可奈何的转变过程。
都是实实在在的人。
都在想实实在在的事。
王和叹息。
主司也叹息。
“老夫和你把这些东西都坦白了,不是为了别的,就是真真切切地致歉,为占天司这一点猥琐的私心致歉。”
“我们其实也没得选。”
“一开始没和你说,是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但是若日后你无意中知道了,终究会成为心底的一颗刺,让你和占天司心生隔阂。”
“借此机会,坦诚相待吧。”
“占天司与你譬如二人,成此大事,当然要同心同德。”
“你若失败,此后也无占天司;你若功成,算是遂了我们这几代人的苦心。”
“都是身不由己啊。”
主司再次叹道,目光看向一侧。
王和也转过头,在他惊诧的眼神里,一个熟悉的宽袍大袖身影,从一旁缓缓浮现出来。
他戴着金色的面具,青色的瞳孔炯炯有神,目不斜视地看着地面,仿佛看不见一旁的十二个人,就那么坐在那里。
沈天诚。
……
真清山腰。真清镇。
方丈带着一群长老,看着弟子们忙忙碌碌的身影,疲倦的脸上也勉强挂起笑容。
但一丝笑容随着吕仲期走来,消失地无影无踪。
“仲期,什么事?”
“你怎么把那老家伙也请来了?”
吕仲期看着很是烦躁。
“哪个老家伙?”
方丈有些疑惑。
真清派的太阴祭礼,从来都是本门中人的事情。
这回要不是吕仲期硬要求着留下看看,也不想留他们吕家人。
不等吕仲期开口,那边嘹亮的一嗓子惊动了所有人。
“方郡守到!”
方丈震惊地看了过去,远处,一个八抬大轿放下,里边走出真的是那位方明远。
他朝着四围的人不断拱手致意,笑呵呵的。
方丈的眼睛眯起来,心底下忽然有些莫名的不安感。
无事不登三宝殿。
方郡守悠然走来,对着方丈一拱手:“真是好久不见啊,吕叔!”
方丈对他的套近乎大为反感,连带着对老郡守本人的反感,一齐涌上心头,招呼都没打。
“你来做什么?今天也有诚心来祭拜太阴星君了?”
方郡守把那身贵气的狐裘理了理,笑呵呵道:
“中秋佳节,一家子不得团团圆圆?”
吕仲期在一旁,勉强笑了一下,笑得像刚吞下一只活耗子:
“您的家,难道在这边吗——太守。”
方郡守含笑朝他看来,眼睛里却不见笑意,悠然道:
“家在哪里,不是看人在哪里?仲期,这称呼不是生分了?”
吕仲期的嘴角抽搐了很久,像是嘴里的耗子在嚼他的舌头,最后很是不情愿地吐出了剩下两个字,勉强一笑:
“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