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①
【题解】
“逍遥游”三字,是《庄子》一书首脑,道尽庄子所欲导人达至的第一等修道境界,自先秦以来,老者传之,少者受之,绵延赓续,历久弥新。然而,究竟有多少人明了“逍遥游”三字真义?有多少人知晓庄子设“逍遥游”三字用意?有多少人彻悟“逍遥游”三字所喻之至道?但就司马迁言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而言,我以为司马迁便似不知庄子者。言“似不知”而不言“是不知”,在于我不知司马迁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孔子”还是在“之徒”,若为前者,子长先生恐怕是只见庄子学问“无所不窥”之概,而不知庄子思想源流所自本就宗于老、孔;而若他的重读之字在“之徒”而指孔子后学,那么,子长真乃知庄子之人!可惜他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导引了后世对庄子立场的怀疑和误置。而跟着定调的,便是西汉刘向、刘歆再拓司马谈、司马迁所开分门别派之先河,而遽将庄子列为道家。以这几位巨擘学问之大、地位之要,其言议便容易有定鼎之效,但不能不说也由此带来了将庄子思想简单化的弊端,以至于有宋以降,非庄抑庄,是庄挺庄,相互辩驳,喋喋不休,持续千年。此种光景,又似后世多有不知“逍遥游”三字究竟为何物者!
何谓“逍遥”?要而言之,即“无心”。所谓无心,乃是无刻意、无系心、无执念。心无所系,则自逍遥。
何谓“游”?要而言之,即“无为无不为”。所谓无为无不为,乃不刻意其为,不系心于为,不执念于为;凡有为,则为其所不得已。此庄子所谓之“游”。当然,庄子所谓“不得已”,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难之处。而修道的关键,就在于识得这个“不得已”。
所以,庄子所谓“逍遥”,非真逍遥于江海、逍遥于林下、逍遥于云天之外、逍遥于草莽兽群,乃是逍遥于言辩、逍遥于养生、逍遥于人间世、逍遥于帝王、逍遥于庶民,逍遥于大鹏千万里之翱翔、南徙,逍遥于蜩雀数仞之决起、腾跃。所谓“游”者,乃游于“有无”、游于“有为与无为”、游于“有辩与无辩”、游于“可与不可”、游于“材与不材”、游于“有用与无用”、游于“方内与方外”,总而言之,以《庄子》作为一部真正的、完全的知识论著作,是游于“有知与无知”。这才是“逍遥游”三字的真义所在!
如何而不能得“逍遥之游”?答案就是“有待”——凡有待,则不得“逍遥”游。心有所系,则必有所待;有所待,则无逍遥游矣。大鹏心系九万里之南徙,其有待矣;蜩与学鸠心系榆枋,其有待矣;列子御风,亦有待矣。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其必无待矣!凡无待之游,即为逍遥游。有待之者,盖因心系于有己、有功、有名,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故无待。无待之人,乃为真人。所以,许由欲无名,尧欲无功,皆几于真人之神者、圣者;藐姑射山之四子,则是真人之神者、之至者矣,并为尧所向往之。惠子有知,却不能因顺小用、大用之材,不能善处有用、无用之间,吟必倚树,瞑必据梧,而终以“坚白”鸣,故而不得逍遥游,是庄子所最不取者。此为《逍遥游》篇之关节。
试想,吾辈于今日,恰遭逢知识爆炸之时代,谁不以知为傲?谁不以知为生?谁不欲以所知逞其辩才?如此,又安得庄子之“逍遥游”?
细思极恐,而若有所思,则自安安人矣!
【注释】
①逍遥:闲适自得、无所拘执的样子。游,同“遊”,遨游。本义取自鱼游于渊、鸟翔于天的自在状态,故“游”与“逍遥”义近而并用。但《庄子》书中之“游”,实指人在游走于世间的一切行为,并借“游”之逍遥自在、无所拘系的本义来申明庄子坚持人的行为要与天道和合的主张。因此,“逍遥游”作为《庄子》首篇篇名,带有通贯全书思想宗旨的纲领性作用,它既强调人在知、情、意等心理活动中不可拘于外物,也强调在言说、交往、学习等社会行为实践中持有达观的态度从而获致和谐的社会效果,由此才能达至“真人”(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陆德明《经典释文》:“逍,亦作消。遥,亦作摇。遊,亦作游。《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郭象《注》:“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