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控制权的痛苦

设想你在一家极尽奢华的酒店：早餐、中餐、晚餐有各种稀世佳肴。白天，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你喜欢的任何事情：在泳池边惬意地休息，做温泉理疗，在娱乐室玩个痛快。晚上，你躺在一张配有高级床品的豪华大床上。服务员永远随叫随到，态度谦恭，满足你任何时间提的任何要求；酒店甚至提供最先进的医疗服务。你可以带全家人到酒店享受这一切，开展社交活动，认识很多新朋友。如果你是单身，还有可能在这里找到另一半。最重要的是，一切都是免费的！但有一点：一旦住进酒店，你永远都不能离开。

这可不是著名的加利福尼亚酒店，而是目前世界各地动物园的动物正在享受的“豪华监狱”。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人们试图将动物园打造成动物的自然栖息地，人们换掉水泥地、钢铁围栏，取而代之的是草地、砾石地、树木、水池。人工环境布置与自然环境相似，在这里，动物不用寻找食物和安身之地，不用躲避捕食者的追捕，人类已经为它们提供了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乍一看，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动物园里的动物可是“怨声载道”。斑马如同生活在达摩克利斯之剑[1]下，它们闻到了在附近做表演秀的狮子的气味，却无法逃离此地。动物园没有迁徙一说，也没有囤积食物的做法，这对于在冬季需要南迁的鸟类、习惯囤积食物的熊来说，都是生死攸关的事。事实上，园里的动物甚至无法知道明天的食物是不是还能同今天一样从天而降，而它们也无力为自己找寻食物。简而言之，动物园的生活完全违背了动物的生存本能。

尽管有管理人员的悉心照料，但动物园里的动物感觉如同生活在死亡的陷阱当中，因为它们无法为自己的生活做选择。每年都有动物试图逃跑，它们并不害怕四周围绕的大量深沟、围墙和捕捉网，而有些动物居然还成功逃离了。2008年，洛杉矶动物园一只名叫布鲁诺的29岁的猩猩在围着自己栖息地的网布上划破了一个洞，但最终发现自己只是跑进了候宰栏。在管理人员成功安抚布鲁诺前，3 000名游客被紧急撤离，所幸无人受伤。2007年，在圣弗朗西斯科动物园，一头名为塔蒂亚娜的4岁的西伯利亚虎越过了25英尺[2]的深沟，导致游客一死两伤。塔蒂亚娜最终被击毙。2004年，在柏林动物园，一头名为胡安的眼镜熊用一块原木当滑板，成功地滑出栖息地四周的深沟，获得自由，并在动物园的旋转木马上玩了一圈，但最终被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注射镇静剂并带回。

还有无数事例揭示了对控制权的渴求是这些事例出现的有力的主导因素，即使控制可能带来伤害。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实施控制权让人感觉良好，更主要的是不能实施控制权会让人不自觉地感到难过和压抑。在压抑之下的内分泌系统会分泌应激激素，如肾上腺素，这可以提高人体应对危机的能力。当我们处于危险情形下或感觉压抑、受挫、恐慌时，我们本能的反应不是战斗就是逃离。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血管收缩，迅速供应富氧的血液，这些保证了人体应对危险所需的能量。而支持身体其他功能，如消化、保持免疫力的能量则暂时性地下降了。人们会瞳孔扩张，条件反射加快，注意力集中。只有度过危机，身体才会恢复正常。

上述反应也是动物在自然界中面临短期危险时的一种自然反应，这能帮助动物有效地终结压力来源，恢复掌控力。但如果压力的来源一直存在，动物既不能战斗又不能逃离，它们的身体便会处于持续紧张的状态，直至精疲力竭。虽然动物园里的设施和条件很好，但其中的动物仍然会因担心基本的生存需求、害怕捕食者的追捕而感到焦虑，因为它们不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就身体机能而言，持续保持警惕状态会导致免疫力下降、出现溃疡，甚至诱发心脏问题。就精神状态而言，持续紧张会导致它们做出常见的一些反复性的自虐行为，如绞着手、咬嘴唇等，这些通常都被心理学家视作压抑、焦虑的表现。

格斯是纽约中央公园动物园的一头重达700磅[3]的北极熊。1994年，它开始出现这种压抑、焦虑的症状。在大部分时间里，格斯只是游泳或是不时地小睡，让游客和饲养员大失所望。针对它的这些症状，动物行为学家蒂姆·德斯蒙德为它制订了一个治疗计划。德斯蒙德因为为影片《人鱼童话》训练鲸而为大众所熟知。他根据格斯的行为表现，认为需要给格斯制造各种挑战和机会，以恢复它的动物本能，从而让格斯感觉自己还是有能力决定去哪儿、如何打发时间的，它可以重新掌握控制自己命运的能力。同样，宠物仓鼠、实验室老鼠经常修饰它们的皮毛，并不是因为天性如此，而是一种紧张的表现，直到它们蹭下或咬下身上的一块皮毛为止。如果服用抗抑郁药氟西汀，动物就会减少或停止此类行为。

由于囚禁对身心的伤害，虽然物质条件有了极大的改善，但动物的寿命通常都比较短。野生非洲象的平均寿命为56岁，而动物园饲养的非洲象的平均寿命仅为17岁。其他一些危害还包括低出生率（这已经是人工饲养熊猫长期存在的问题）和高夭折率（超过65%的北极熊存在这一问题）。这不仅对人工饲养的动物不利，对于濒临灭绝的动物尤其有害。

尽管动物园给动物提供了舒适的物质条件，并且尽可能地模拟动物的自然栖息环境，但即使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动物园也无法完全复制自然环境，无法让动物发挥它们的本能。最能表现动物被囚禁后的绝望的当数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的诗《豹》：“强韧的利爪迈着柔软的步伐/在这狭窄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在中心昏眩。”与前述接受电击实验的狗有所不同，这头已经麻痹的豹不是静静地躺着，而是不停地走动。但与那些无助的狗相同的是，它看见的世界只有铁栏杆——“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无论诗中描述的铁栏杆是现实存在的，还是只是比喻，当一个人丧失控制权的时候，他在这个世界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失去控制权的痛苦。

[1]达摩克利斯是古希腊叙拉古的一位大臣，他非常羡慕僭主狄奥尼修斯二世的荣华富贵。一天，狄奥尼修斯二世让达摩克利斯坐在王位上，并在他的头上方用一根马鬃悬着一把利剑，告诉他王权的危险就像那把剑一样，随时可能降临。因此，“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成了“可预见的极大危险”的同义语。——译者注

[2]1英尺约为0.3米。——编者注

[3]1磅约为0.45千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