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迷影
今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下过雨,莫说他们歇脚的酒楼,便是整个平楚上方也瞧不见两片云,薛上想。这天公的变脸速度比之平楚城而言是要快许多了。
昨日里有人被戳瞎了眼睛,他被抬走的时候血滴顺着木梯滴得到处都是,响彻周遭的惨叫声惹得本就睡不安稳的人们都打开了房门,有人出去寻了凶手,有人彻夜未归,有人回来了,而后又出了门,此时那梯上的血迹被洗得干干净净,酒楼里除了食客的谈笑声和店主人的算盘声,别的声音便没有了,出了门的人都回到了这儿,有的或许已经匆匆结了房钱,一路往东行去了,这儿展示着偌大江湖最正常的日子。
怎的算不上正常呢。
人死得毫无波澜,之后江湖便匆匆忘却了这些人的名字,或许只有少数人还愿意记得,但是终究而言,人的价值向来比不上一块金牌子、一枚佩饰、或者一把剑。
有人死了或者受了重伤,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这些人都如常态一般生活着,连店家抬起头来瞧了他们一眼,或许也只是记下他们多出了两个同行的人而已。
谢停川走在薛上的前方,他仍旧两手空空,他的剑不知道被“无踪步”拿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作用,但他看上去并不算太着急,他正在思考,薛上猜他大约只是在思考午时要吃些什么而已。
果然,他叫来了伙计,在宽敞处给众人安排了座位,这些连彼此的名字都尚不清楚的人就坐到了一块儿,谢停川点了七道菜品,有荤有素,有油水也有清汤,没有缜密而周全的思考过,怕是点不出这样的一桌菜的。
五个人,除去薛上与受了点腿伤、被一个姑娘从山上背下来的那一位,其余人都沉默地坐着,像是一张嘴受了什么难言的伤痛,发出声音就会立刻痛苦得去死一般——薛上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不发出声音,才痛苦得要去死了。
他左右瞧了瞧,秦小风是个放不出屁满肚子算盘的闷葫芦,谢停川没有满肚子的算盘,却相当地擅长发呆,那受了伤的男人自是满脸痛苦的神色,纵然是薛上这样的人,都不忍心替他再添多余的烦恼了,当然,薛上对他也并没有什么兴趣。
于是他把目光落到了那个没有方才那么大的火,却好像还憋着一股劲儿的姑娘面上,开口道。
“我观姑娘你气宇不凡,当得上一位不让须眉的女侠,方才出现在那样的地方,应是为着什么要事的。”薛上讲这句话的时候,又预先瞧了一眼谢停川,这才看清在那姑娘又为此事多少有些不满的时候,谢停川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的、不愿计较的、痛定思痛的、进退两难的。
“本姑娘姓沈,双名点影,薛大侠不必称呼得如此生分。”她虽不知薛上的底细,但对方这话说得叫她听着顺耳,她便也愿意多给人些面子。只是她这一声薛大侠叫出来,秦小风先挪了挪凳子,还是薛上轻笑一声,像是罕见地照顾起他的情绪般解释道:“我可当不起同这二位一般的侠字,叫我薛上就行了。”
他这话像是对着沈点影说的,却又像是在说给谢停川听,然而那一向直来直去的女子并未多想,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本姑娘上山自然是为了官府的告示,听说这悬赏已经贴了半年有余,每次被人揭下,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贴出,看来颇为棘手,我就想着前往探寻一番。没成想这群人实则专抓有些功力底子的江湖人士,我便借此成功地潜入到了寨子里。”
“潜入。”薛上重复了一遍。
谢停川移开了视线,似乎在尽力思考别的什么事情,或者干脆只是转移注意力而已。
“可谁知那伙人实在阴险,关押咱们这些江湖人的地方点了迷香,叫人双腿乏力,睁眼都困难,幸好我随身带了避毒的香囊,不至于中招。”
那一旁蔫头耷脑的男子听了这话突然精神起来,其实他先前总低垂着头,倒不是因为伤得有多重,只是这一桌人里,就连看着阅历最浅的沈点影功夫怕是都要比他高上不少,这些个“大侠”们尚且沉默得很,他一个小角色哪里好率先开口说些什么。而如今有了附和的话头,又是附和这样一位面容姣好,还对他有恩的漂亮女子,他自然也要憋不住了:“怪不得,怪不得。我在那山洞里就闻着有股叫人神清气爽的幽香,奈何那里光线太暗,我未及到处细看,腿脚甫一有些力气,就冲出洞外想要看看情况……”
“嗯,看看情况。”薛上仍旧是重复了一遍,“看来洞外的情况并不太妙——但至少要比洞里好上一些。”
那得救的人早已不在乎薛上是否是在挖苦他了,他将感激的目光朝秦小风投去,即便隔着一张桌子,那目光也还是结结实实地砸进秦小风怀里,砸得他气都顺畅了些许。在这样的目光之下,秦小风忍不住收了收下巴,作为某种谦虚而体面的示意。这是目光的主人便像是得了鼓励一般,嗓音都比方才高了些许。
“那当然,那当然。这伙山匪的行径比起妖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不但吸人内力,还要杀人诛心,为了逼江湖人就范,心甘情愿地留在山寨里当牛做马,这伙人欺凌侮辱,杀人分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更有甚者,对自己的同伙都是一言不合便刀剑相向,你说这是不是比妖怪还不如?”
这人虽然武功不济,却有说书的天赋,这一番话成功引来了不少双邻桌的耳朵,毕竟声称自己从那山上走了一遭,还能讲得如此声情并茂的实在罕见。可惜他到底并非是说书人,那些抻长了耳朵的听客也并未在他这里买过茶水,自然是不好出言催促的。
“你可知那些寨中人因何争执?”所幸谢停川坐在他们这一桌,并恰好将他口中的那场刀剑相向目睹了七七八八。知晓得七七八八正是最叫人抓心挠肝的,好像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偏偏又差些关键之处,理不成完整的来龙去脉。因而谢停川寄希望于这个当时比他离得更近些的人,那些山匪们闹出的动静不小,他看起来也并非聋哑,想必是能听见的。
谢停川发问了,便是谢停川也捧场了,他一个小人物,叫一个漂亮姑娘由打山上背下来,又得了秦小风和谢停川两位大侠的捧场,简直要有些忘乎所以了。于是他坐在凳子上将脊背挺得更直些,做出一副即将开口的样子,却略微思忖了片刻,不知是要卖关子,还是在将慌张逃命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串联出条理来。
“好像是寨子里有些人偷偷下山去了,惹得领头的发了好大的脾气,但想要下山的人实在不少,还说什么‘但求一条生路’......”
沈点影听到此处不由偏过头去“呸”了一声,她向来是快意恩仇的,喉咙里也关不住什么话:“这些人修的分明是邪功,怎么还能将自己说得这般可怜!那山洞内的一众无辜侠士,想必如今也都已......”
沈点影说到此处时,又深深望了谢停川一眼,少女的心思总是难懂至极的,那眼神叫人说不清究竟是埋怨还是感激——至少不常与女子打交道的谢停川对比毫无头绪。
这时反而是薛上终于又开口了,谢停川觉得他早就该开口,或许这两人一唱一和间说的他早就都知道,只是需得借这二人的口说出来才显得顺理成章。其实谢停川并没有什么这样认为的切实证据,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沈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忧,既然你和这一位都能恢复些力气,那想必山洞中的其他人也不会全然束手就擒。更何况......那些山匪的身手我看实在平平无奇,如今内部又生了嫌隙,没准此时山寨中已然乱作一团,谁也顾不上谁了呢。”
“恐怕没这么简单。”沈点影仍旧皱着眉头,甚至是将那一双好看的眉毛拧得更紧了,“我昨晚雨停后借着夜色偷偷摸出山洞观察,发现有个身影从寨中纵身跃起绝尘而去。虽然我未曾与他过招,但光是看那人身手,恐怕武功......至少是轻功,要在谢大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