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油蜡烛
我当了四十年和尚，这四十年中，我闻过无数烧毁尸体的气味。刚开始时觉得并不怎么好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变得异常喜欢那种气味，到最后竟然发展到一天闻不到那种气味，我就觉得心如刀绞、火烧火燎、一刻也坐不住。这种反应虽然非常荒唐，可是我没有办法。烤鱼、烤牛肉等的气味，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气味是无法和鲜红刺眼的曼珠沙华花似的人肉燃烧出来的气味相媲美的。
入夜以后，日益肆虐的狂风，就像饥饿的海兽一样，狂吠着从寺庙里的厨房、大殿的屋顶掠过。撼天动地的瓢泼大雨，就像夹带着沙砾一般，噼里啪啦地击打着门窗。墙板呀，柱子呀，全都像轻声低啜般咯吱咯吱作响，整个房屋就像悬在空中一样左右摇晃。
夏秋之交的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室内的空气异常闷热，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这种闷热使人本来就很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觉得这暴风雨更加可怕。所以，今年不满十五岁的小和尚法信被天花板上掉下的蜘蛛网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蜷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隔壁传来老和尚的叫声，法信吓得浑身一哆嗦，就像刚从噩梦里惊醒一样，他目光呆滞，半天不知道应声。
“法信！”老和尚又一次大声喊道。
“唉，唉……”
“麻烦你像平时一样，去大殿转一圈看看吧！”
听到这话，法信一惊，把身子蜷得更紧了。平常和老和尚住在一起是很愉快的，可是现在他心里不免有些怨气：“在这个可怕的暴风雨之夜，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去看门关好了没有呢？”
“我说，师父！”他终于鼓起勇气，出声说道。
“怎么啦？”
“只是今天晚上……”
“哈哈哈！”隔壁传来老和尚的嘲笑声，“你害怕了？好吧，那么我也一块儿去吧。你跟我来！”
法信就像被牵着鼻子一样，被迫进了老和尚的房间。
刚刚正在看书的老和尚早已经收拾停当了。他点燃了提灯里的蜡烛，迈步向大殿的方向走去。年过五十的老和尚消瘦的脸庞，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看起来像骷髅一样可怕。
两人进入大殿后，烛光摇曳，两个人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不停地跳跃着。大殿里空气混浊，人走进来就像掉进了无底洞一样。法信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恐惧，他甚至觉得这次难以平安归去。
真人般大小的黑色佛像安坐正中，在老和尚挑着的烛灯映照下，显得更加庄严肃穆。老和尚在佛前念经时，周围金色的佛具上，各种形状的影子在晃动。香炉、长明灯盘、烛台、花瓶、木刻的金色莲花以及佛坛、经桌、布施箱等器物的影子，就像许多只不知名的昆虫一样在佛具上飞舞、闪烁。在这些器物中间，似乎隐藏着许多只巨大的蝙蝠似的怪物，它们一个个都伸展着疲惫的翅膀。看到这些，法信的两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念完经，老和尚又开始挪动脚步。他好像也受到了这种可怕气氛的影响，往前挪动的脚步似乎比以前更快了一些。检查了一圈门锁，老和尚脸色有些苍白，放心似的叹了一口气。
之后，老和尚又像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进入让人毛骨悚然的大殿。他似乎想到佛像跟前去，但最后只是坐在念经用的座位上。他把烛灯放在身边，然后说道：“法信，快来拜佛！”
法信就像机器人一样就地跪下，和老和尚一起念了一会儿经。之后，他抬起头来，看见佛像慈悲为怀的容颜在烛光下更显柔和。在暴风雨之夜，这纹丝不动的佛像在他眼中显得更为崇高、伟大。不过，这反而让法信更深地陷入梦魇般无尽恐怖的世界里了。
“这风真可怕呀！”
老和尚这句话，把法信吓了一大跳。
“我说，法信！”稍事停顿，老和尚扭转身子，突然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对法信说，“今晚在佛祖前，我有件事得向你忏悔。我现在要向你坦白我犯下的让世人震惊的罪过。幸好现在外面风雨交加，我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你要竖起耳朵，好好给我听着！”
老和尚眼睛发亮，提高嗓门儿，接着说道：“你或许认为我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其实呢，我是一个不配在佛前打坐、破了戒也不知悔改、连畜生也不如的恶人。”
“啊？！”
听到这儿，法信大感意外，不由得叫出声来。他觉得全身的肌肉变得像石头一般僵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老和尚的脸。
“我呢，是一个杀过人的大坏蛋。真的，在你来这儿之前，有个叫良顺的小和尚受雇于此，我把他杀了。”
“不会的！不会的！师父，这不是真的，请不要再说这么可怕的话了。”
“不，这是真的，佛前不打妄语。外面的人都知道良顺是因病而死的，其实他是被我杀死的。这是有原因的，是有很深刻的原因的。这原因很难启齿，可是我现在必须告诉你。”
“我当了四十年和尚，这四十年中，我闻过无数烧毁尸体的气味。刚开始时觉得并不怎么好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变得异常喜欢那种气味，到最后竟然发展到一天闻不到那种气味，我就觉得心如刀绞、火烧火燎、一刻也坐不住。这种反应虽然非常荒唐，可是我没有办法。烤鱼、烤牛肉等的气味，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气味是无法和鲜红刺眼的曼珠沙华花似的人肉燃烧出来的气味相媲美的。”
“法信，你还记得之前我借给你的《雨月物语》里‘兰帽子’的故事吗？就是那个和尚，在他喜欢的孩童死后，因悲伤过度，竟然吃掉了那个孩子身上所有的肉，而且从此迷恋上人肉的味道，接二连三杀死村里人。我就是那样成为人世间的恶魔的，因此到最后我杀死了良顺。”
“我是利用良顺生了一段时间病的机会，偷偷地给他下毒，不留痕迹地杀死了他。没有人怀疑他是我杀的，所以他死后和其他人一样举行了火葬仪式。不过，在他被火葬之前，他身上的肉全被我割了下来。当然，这件事，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猜，我把良顺的肉怎么样了？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这样不停地杀人，我想尽可能长久闻到燃烧人肉的气味。于是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没错，我就是想用他肉里的脂肪来做蜡烛。如果做成蜡烛的话，作为出家人，我就可以早晚在佛前点燃它，每天闻到它的气味了。在佛像前点蜡烛，谁也不会怀疑的，我也因此可以长期享受下去。按照这种想法，我便偷偷地开始亲手制作蜡烛。我往普通蜡烛里加入良顺的人油，制作出了许多我想要的蜡烛。”
“每天上殿诵经的时候，我都会小心地点燃这种蜡烛，来满足我畜生般的欲望。即便不来大殿诵经的时候，我有时也不忘点燃这种蜡烛享受一番。在佛的佑护下，我就这样一直享受至今。想一想，这还真是让人感到恐惧呢。”
“可是，法信，你也知道，我做的人油蜡烛数量终归有限。即使每天只用一根，一年下来也要用掉三百六十五根。人油蜡烛越用越少，我内心也焦急起来。这两三天，我一直被一种难以言表的苦闷和不安折磨着，再不想想办法就过不下去了。法信，你不知道，我发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现在这儿燃着的，就是用良顺的人油做的最后一根蜡烛。所以从刚才起我就坐立不安了。法信，我想让你做良顺的替代品！法信，我要杀了你！”
“你要干什么？你现在想逃也晚了。这个暴风雨的夜晚，正是杀人的绝好时机，你不许哭！你就是哭，就是叫，也没人听见！你已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怎么跑也跑不掉啦。你干脆不要反抗了，就让我把你制成人油蜡烛，满足我这奇怪的爱好吧！”
法信被老和尚紧紧地抓住了胳膊，他太害怕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就像一摊烂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可一想到此刻性命攸关，为了抓住最后一线生存的希望，他还是哀求起老和尚来：“师父，请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嘿嘿嘿……”老和尚像魔鬼一样笑着。
此时，暴风雨中的大殿好像晃动得更厉害了。
“到了这时候，无论你怎么求我，我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就死心吧！”
话音未落，老和尚便从腰间拔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啊！师父，求你积积善德吧！千万不要用那把刀杀我，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听了这话，老和尚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你真的不想死吗？”
“是的。”法信双手合掌向老和尚作揖道。
“那好吧，我就饶了你。不过，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
“行，我都听你的。”
“你肯定吗？”
“我肯定。”
“那么，你就帮我杀人吧！”
“啊！”
“不杀你的话，我就必须杀另外一个人。你要帮我动手！”
“这……这种可怕的事真要我来做？”“你不愿意干吗？”
“可是……”
“你要是不想干，那你就受死吧。”“哎呀，师父！”
“怎么了？”
“好吧，任何事，我都愿意替你做。”“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是，是的。”
“好！那现在马上就动手！”
“什么？！”
“现在就动手杀人！”
“在哪儿？”
“就在那儿！”
“那要杀什么人呢？”
老和尚没有回答，只是满脸杀气，左手指着佛像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让我杀佛祖吗？”
“不是！现在佛像后面藏着一个趁着暴风雨来偷布施物品的小偷。他就是你的替身。你跟我来！”说着，老和尚便站了起来。
可是还没等法信站起身来，眼前便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佛像后面突然蹿出一个大老鼠模样的黑黢黢的怪物，把周围的东西碰倒一片，一溜烟地逃走了。法信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一个蒙面小偷。
“哎呀，师父！”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时候的法信已经忘了恐惧，他大叫一声，就要去追那个小偷。可是老和尚一把抓住了他，用他一贯柔和的口吻说道：“放他走！已经逃走的，就让他逃走吧！不过，法信，你要原谅我！刚才我所说的蜡烛一事，是我突发奇想编造出来的故事。刚才我看到佛像后面有一个东西一闪而过，我就知道那是趁着暴风雨来偷东西的。如果我不小心叫出声来的话，那个小偷就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情。所以我只能考虑用策略把他赶走。你想，要是被他挥舞着刀追杀的话，我们两个可能都会没命的。幸亏小偷对我的话信以为真，最后仓皇逃走了。你看，这只是一根普通的蜡烛。良顺也的确是因病而死的。其实今天晚上我一直在看《雨月物语》，刚才吓唬你的那个故事，就是受那本书启发编出来的。”
说到这儿，老和尚举起右手拿着的那个亮闪闪的东西，继续说道：“你所说的刀，其实是这把扇子。人在恐惧的时候，经常会把一些东西看错。那个小偷肯定也把这当成刀了……”
暴风雨依旧肆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