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诡宅侍女(二)
瑟瑟发抖的阿蝶自是无法安睡。平生从未碰触过如此柔软的被褥,那触感和气味,反而让她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在空中飘浮,不得安心。加之这夜十分闷热,阿蝶的额头和脖子上大汗淋漓,黏腻得很。她的头沉重地搁在有长长的红色流苏的枕头上,辗转反侧。
就这样,阿蝶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原本就安静的宅邸,在夜晚更添一重静寂,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却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阿蝶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连忙紧紧裹住被子,俯在枕头上。黑框室内隔门突然被拉开了,和服下摆拖曳在地上的声响细细地传到枕边。阿蝶屏住呼吸。
来人站在昏暗的行灯旁,透过白色蚊帐窥看阿蝶的睡颜。阿蝶觉得已然死了一半,死死抓住被子想,来人接下来要生吸她的血呢,还是啃她的骨头?却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声响消失了。仿佛从噩梦中醒来,阿蝶用寝衣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向外窥探,门和之前一样关着,房间里安静得连蚊帐外蚊子的声音都能听见。
待到黎明将至,有些凉爽时,从天黑起就精神紧绷的阿蝶终于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看见昨夜的侍女们都已举止得体地等在枕畔,随后替阿蝶换上和服,端来带莳绘的洗脸盆给她洗脸。用过早饭,见过的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您可能会觉得拘束,请再忍耐一下。若是太无聊,要不要去院子里散步?我来带路。”
于是左右侍女扶着,带阿蝶进入宽阔的庭院。穿行在植物间,只见一个巨大的池塘,上面浮着绿色水草,四周长满青色的芒草和芦苇。有个侍女告诉阿蝶,这个古池底住着大鲇鱼,阿蝶又是一惊。
“嘘,”见过的女人突然提醒道,“看着池子,不要往旁边看。”
意识到又有什么在打量自己,阿蝶突然全身僵硬,只得盯着眼前藏着大鲇鱼的池水,一动不动。总算等到警戒解除,女人们才又走动起来。
回到原来的房间,阿蝶被允许休息一会儿,侍女们给她拿来了草双纸[1]。午饭后,又有女人来抚琴。炎炎初夏,却不能打开靠缘廊的门,室内的隔门也必须关着。这徒有其表的华美房间,对阿蝶来说如同牢狱,长日漫漫。到了傍晚,又同前一日一样,阿蝶被带到汤殿沐浴,回来被换上和前夜不同的寝衣。点着灯,坐在几案前。看起来,今夜不像有人要来的样子,但阿蝶还是放心不下。
“不知今晚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前来。”阿蝶想。
阿蝶这晚也是四时就担惊受怕地进了蚊帐。这晚天刚黑就下起细雨,池塘里的蛙不时呱呱叫着。阿蝶依然睡不着。正觉夜越来越深,却见枕畔行灯的火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人为的,微微变暗了。阿蝶努力通过仅有的一点儿光线窥探,只见从室内隔门进来一个白影,形象模糊,茫然、彷徨地站在白色蚊帐旁。
“啊,幽灵……”阿蝶慌慌张张地盖紧被子,在心中默念平时信仰的诸神,要观音菩萨、水天宫神仙等都来救救自己。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她战战兢兢地窥看,白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天亮后,一切和昨日一样。洗脸,盘发,化妆,用过早饭去庭院散步。到了晚上,又坐在几案前,进入蚊帐,枕畔又来了幽灵。阿蝶在拘束与恐惧的昼夜交替中度过了七八日,自己也变得幽灵般瘦削、衰弱。
“与其这么痛苦,还是死了好。”
既有了这般觉悟,阿蝶终于向见过的那女人哭诉,要求回家一次。女人很为难,但见阿蝶意志坚定,怕再坚持她会投池自尽,总算在第十日的傍晚,准许她回家一趟。
“万万不可向他人讲此地的事情。过些时日还会去接你,到时候请务必前来……先拜托了。”女人嘱咐道。
不答应,是断不会让她回去的。阿蝶深知这点,只得违心发誓一定会回来。女人说着“在这里让你各种忧思,着实过意不去”,给了阿蝶一包用奉书纸[2]包着的东西。日暮时分,阿蝶的眼睛被遮住,嘴里塞了东西,乘上来时的轿子。轿子择人烟稀少的道路,沿着滨町河岸摇摇晃晃地走着,到了乱石堆才把阿蝶放下来,抬着空轿子的男人们逃跑般不知去了何处。
阿蝶如同狐妖又幻化成人,恍惚地站起来,这才忽然感到恐惧,一气儿跑了起来。直到回家看到母亲的脸,方如梦初醒。阿龟说莫不是遇到了狐妖,却见阿蝶从怀里掏出来的纸包的东西并没有变成树叶,内有整整齐齐的十枚迷子札[3]般的崭新小判[4]。
“啊呀,居然有十两金币啊!”阿龟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无论是如何老实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无欲无求。在那个年代,即便做大官的妾室,一个月也未必能领一两月钱。阿蝶却什么都不需要做,每日锦衣玉食,一天净赚一两,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买卖了。阿龟不由得感到高兴。但阿蝶浑身发抖,着实讨厌那差事,表示不要说一两,就是一天给十两,也实在觉得恐怖。其后的半个月,阿蝶一直面色惨白,形同病人般度日。阿龟最初见到钱虽然高兴,但冷静下来一想,也焦虑难安,不怪阿蝶如此抵触此事。
“有了这十两,店里空闲一点儿也无妨。你还是不要在店里露面,就多待在家里吧。”
因不知阿蝶什么时候会被带走,阿龟不再让她在店里露面。到了这月末的一个傍晚,阿龟关店回家,却见本应看家的阿蝶不见踪影。阿龟问左邻右舍,谁也不知道阿蝶去了哪里。必定是被前阵子的那拨人掳去了,但她连去的方向都不得而知。阿龟日思夜想,不得其解。又是在第十日,阿蝶依旧恍恍惚惚地回来了。怀里还是揣着包好的十两金币,其他经过也都跟最初的十日一样。
“原来如此,似乎是桩好买卖,但确实奇怪。阿蝶不愿意去,倒也在情理之中。”半七听完这番经过,微微皱眉道。
“再说上月末,我女儿又不见了。似乎每次都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来,不声不响地就把人抬走……阿蝶一出门就乘轿子,又遮着眼睛,实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次平安回来了没有?”
“没有,这次竟没回来。”阿龟脸色沉了下来,“这次已经过了十多天,竟是什么音信也没有。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今早家里来了一个女人——就是之前遇到的宫里人模样的女人。她说事出有因,要收了我的女儿,且不能再有来往。事成给付二百两。真伤脑筋啊,给再多的钱,毕竟是自己可爱的女儿,断不能卖的。何况女儿那么害怕去那个地方,未免太可怜了。我虽然拒绝,但对方怎么都不肯的样子。那样一个气派的女官,伏在地上请求,说确实强人所难,但万望应允,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说,再怎么样也无法立刻给出答复,要考虑个一两天,那人才肯回去。我说大人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阿龟声音颤抖,看起来已走投无路。
注释
[1]江户时代的通俗插图小说。
[2]一种和纸。
[3]防止小孩或宠物走失而挂在身上的铭牌,多为金属制的。
[4]江户时代流通的一种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