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岳领袖,不戒和尚
会谈的大致章程,并未多么复杂。许多事情遵照一贯以来的江湖规矩,均得所有人的共同认可。
要说最大分歧之处,便是领头人物的选择上。
岳不群此次出山,乃把自己看作古代伺机而动、以待天时的勾践、吕望似人物。
在左冷禅称霸时,他多年蛰伏,隐介藏形,忍受劳德诺这种间谍在侧。
现在终于等到了恰当的时机,左冷禅一岳打四岳,败相既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怎么能够不把握住?
他一改此前谦冲中庸的印象,见得时机成熟,立时倏然长身而起,面向众人发话。说话时双眼发红,瞳眸闪烁,其间隐有泪光。
“岳某有一件不情之请,此事说来惭愧,丢了西岳一派颜面,归根到底乃是前些日子出发之前,我派华山发生的一桩丑闻,但请诸位同道知悉。”
“我门下二弟子劳德诺,诸位只怕皆知,也疑惑他为何没来。实不相瞒,此逆徒已被岳某诛杀,盖因他本是左贼走狗,多年前设计拜入华山门中。”
听到这里,众人均是惊呼,五岳之间,不少人都对那个比岳不群年纪还大的徒弟印象深刻,没成想其中还有这样一番缘故。
“逆徒多年常伴岳某左右,探听消息。岳某不识人心,为其蒙蔽多年,他得以随意出入正气堂门户,不知出卖多少武功隐秘,实乃华山奇耻大辱。”
“岳某痛心深疚,自知罪孽深重,先贤祖辈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今日向同道请愿,宁以七尺之躯、微末之力,许侠义之道,找左贼讨一个说法交代。”
“四岳会盟,带头之人势必危险万分,岳某不惧艰难险阻,只求为华山正名。望诸位同道给岳某一番机会,华山举派上下,尽感大德。”
话说得诚恳好听,隐隐带了几分哽咽,情真意切之至,让不少人听得感动。一时之间,房舍之内他人无声,都是岳不群激越慷慨之陈词。
其实岳不群用意,无非争权夺利而已,但偏偏能够让人相信,他乃含恨而发,有理有据,并为他人着想。
王野听得腻歪。但看旁人崇拜信服的目光,不得不承认岳不群营造人设,极为成功。
谁也不相信,他一旦上位,会立马转身变化,成为另一个左冷禅。
对于这点,在场四岳耆宿之中,刘正风、定逸师太均无异议,其实他们身份地位,也根本难以和岳不群相争,唤来莫大先生、定闲师太还差不多。
这两位未能亲至,潜在意思已经明了:这四岳领袖的位置,暂由你们争抢,和我们衡山、恒山两派,全无关系,你们争出结果,我们听话便是。
不过另一方面,他们避实就虚,未曾亲至,日后便大可否认这什么四岳领袖。待到左冷禅倒台,这劳什子领袖想要号令群雄,却就没那么简单了。
唯独天门道人,乃是岳不群的劲敌。他虽非野心家之辈,但却极重颜面,且对自己武功殊为自信,绝不愿代表着泰山派屈居任何一岳之下。
泰山本就是天下第一峰,自古以来的五岳之首。天门道人为泰山派掌门,认左冷禅为五岳盟主,已是耿耿于怀,在岳不群面前,更当守住门户。
现在刘正风、定逸师太两人退让,而岳不群、天门道人两人针锋相对,要起身过手。
天门道人虽同岳不群争执,但也敬佩他“江湖大义”,他性子耿直,权当岳不群真如所说那般“吃力不讨好”“为四岳服务”,因而取文斗弃武斗。
两人站了出来,在诸多目光注视之下,几番谦让之后,各自伸出左手。手背轻轻一搭,两人脸色一变,显是真气相激,比拼彼此底蕴的时候。
王野亦是凝神相看,他臻至石身极限圆满,对肉身体魄的许多运转关窍的理解,无疑胜过在场所有人。
纵难知悉真气奥妙,却也有一种法子,是间接从肌肉、骨骼运转推断。因无论多么玄妙的真气,走了多么隐秘的经脉,结果总要反应肉身之上。
这种视角,反而是那些真气上境界极高者全不具备的。
交战两人,均为一派尊主,衣着一样是宽袍大袖。两只手背搭在一起,气流涌动,使得袖袍鼓荡,发丝乱舞,寻常人看真气之间的胜负,便看在此处。
而现在,鼓荡之处位处两手中流,时左时右,僵持游移,可见岳不群、天门道人之间,似乎不相伯仲。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两人仍是难分胜负,神色也一般凝重,一个是红脸,一个是紫面,额头上均是渐有汗渍。
“好啊,岳不群是在藏拙,他是料到左冷禅,既在华山安插劳德诺,同样也在其他几岳有消息渠道。今日一战结果,难免传播出去,为嵩山派所知。”
王野心里透亮,他从种种精微处推断,岳不群的手臂肌肉松弛,并非全力出手迹象,而是留有余地,刻意营造出和天门道人不相伯仲的印象。
“他想要令左冷禅小觑自己,再于关键时刻,给予左冷禅痛击。他的武功造诣、心机算计的确厉害,唯独真气上瞒得过别人,肉体上却瞒不过我。”
果然,用不着多久,天门道人忽然长舒一口气,收手撤步。
“岳掌门真气悠长,贫道佩服。此番既输一筹,便不做二话,愿听闻华山派驱策。”
他知道此役之后,未来几年自己的江湖地位名望,均为岳不群垫脚,因而脸色并不好看,但为人也是光明磊落,还夸赞一句。
岳不群也刻意做出和天门道人差不多的脸色,缓缓调息一口,微微一笑。
“天门道兄言重,在下是侥幸得胜,实感荣宠。驱策与否却就说笑,岳某非是左贼那般独夫,四岳均为平起平坐,无有高低之分。”
王野总觉得岳不群若到后世互联网上,绝对是公关之神,时时刻刻、字字句句均有作用,这会儿又拿左冷禅与自己拉踩一番。
两人客气几句,刘正风和定逸师太又跟着庆贺,岳不群则请刘正风明日金盆洗手之日暂推,借此机会将左冷禅的行径广告江湖同道。
对此刘正风早有心理准备,盖因金盆洗手大会声势浩大,已然不宜取消。
可自己却将掺和五岳内战,有悖于“金盆洗手、了结恩怨”之说。
不若趁此时机,把左冷禅的事情告知江湖同道,进而师出有名,朝着嵩山进发。
待到一战功成,自己再举办一场庆功宴,并请五岳同道见证,真正宣告金盆洗手。
不过这样一番折腾,银钱只怕消耗甚大,刘正风亦只能安慰自己破财免灾了。
当然,他本在朝廷联络巡抚保举,买来“参将”之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表达自己脱离江湖之决心。这事儿也就作罢,只得另换时日。
如此一番交代,岳不群也渐渐有了执掌四岳的气势。
侧头一瞥,见到天门道人座椅,连同没人坐的另外两张,均被刘正风遣人放在自己稍下位置,以彰显地位区分,表面上故作不知,心中大为欢喜。
会议结束,天色渐黯,刘正风遣人安排厢房,给在场众人休憩所用。王野也在其中,却告谢刘正风,欲连夜回老牛村去。
刘正风听了大惊,生怕是自己招待不周:“王少侠何必这般周折?是老夫哪里做得不对,怠慢了贵客?但说无妨。”
“刘三爷言重,绝无此事。在下只怕饮食不惯,明日再来便是。”
“哦,王少侠是戚家军人,不是江南,便是沿海,吃不惯辣么?”
刘正风倒是自信的炫耀起来:“但请勿要多虑,老夫府上大厨颇多,均为天南地北的名家,川、鲁、淮、粤各派花样无一不精,想要什么……”
王野看他如数家珍,不像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倒像是个乡下老饕,忍不住微微一笑:“刘三爷误会,不是饭菜不合口味,而是做饭的人……嘿嘿。”
“哎哟。”刘正风亦是吃过见过人物,虽不明具体,业已醒悟过来,苦笑一声:“原来如此,却是老夫牛嚼牡丹、不解风情了。”
侧头一看,却摇摇头:“不对,十分不对,老夫去也。”
临走之前,倒也不忘了承诺:“王少侠所说,揭露田伯光之事,老夫已着手去处理,无需担心。”
王野疑惑之际,原来是恒山派一众之中,走出个仪琳来,刘正风一见了她,摇头就走。她走得近了,对王野双手合十,盈盈一拜,才抬起头来。
但见她双眸如星,脸颊滚烫,身子微微颤抖,显是经历了十足心理建设,紧张极了:“王大哥,我……我感激你……我……”声如蚊子叫般微末。
王野很豪爽,一摆手:“举手之劳而已,我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台词他一直想说,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因而格外兴奋。
“嗯。”
王野看着自己面前低着脑袋、一声不吭的光头姑娘,挠了挠脸:“……嗯?”
“王大哥救我于危难之间,我别无他法,只想着能够报答一二……王大哥,我听说你觉得这边饭菜不好吃,我也会做些饭菜,不若……”
“斋菜么?”王野嘿嘿一笑:“仪琳小师父,说句得罪的话,俺老王无肉不欢。”
而且现在还不是最吃得肉时,若石身未成,你还整点素的,一天都没力气呢。
仪琳耳朵都红了,期期艾艾道:“王大哥,是仪琳没用,只会做些斋菜……”说着说着,耸了耸鼻子,但鼻子发出堵塞的声音,似乎有点不通气。
她更觉着委屈,仿佛是气急败坏,使劲哼哼一番,那闷堵不通之声连串传出,王野亦听得到,只觉她和身体病症生闷气,令人哭笑不得。
王野这才想到,她伴着微雨而行,又受了田伯光惊吓,风寒在所难免。如此一来,她是可怜复可爱,令人见了无不惋惜。
忽然之间,脑子一转:“算了算了,要不还是随我出城,到我家中,给你整一顿好吃的罢。”
“这可如何使得?”仪琳本来好似把心意全放在疏通鼻子,等一会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仪琳既欠了恩情,怎地还白吃王大哥一顿?”
“你吃这一顿,怎算白吃?岂止不是白吃,更还了俺的恩情呢!”王野嬉笑道:“因这一顿,是我求你吃的,你欠我亏我,都一吃了之,自此两清。”
“啊?这、这……”
仪琳大约这辈子没听过这说法,瞪大了眼睛,怔怔看来。她鼻子经过刚才一阵折腾,发红发胀,自己固是难受,但王野看来却极为可爱。
他微微一笑:“你本来为难,让我强人所难,于是难上加难,终于勉为其难。你听听,这么多个‘难’字,能随我去吃这一顿饭,也是你的本事了。”
正应了一番老话,忽忽悠悠就瘸了。仪琳懵懵懂懂之下,脑子一片浆糊,只说了个师傅二字。
王野淡淡一笑,已去找上定逸师太,两人私下里说了两句话。
照着恒山派白云庵一向规矩,这种行径非止去做,说也说不得、听也听不得,仪琳担忧地看过去,唯恐看见定逸师太扬眉怒斥的模样。
但事实是,定逸师太抬头看了一眼她,一句话也不说,便点了点头。
在仪琳惊异呆滞的目光中,王野施施然走了回来:“走罢,连你师父亦同意了。”
“这……”仪琳看了看王野,又看了看远方的定逸师太,只觉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想要知道我跟你那顽固严苛的师父说了什么吗?”王野往前走去:“跟上来吧,若走得慢了,可就什么也不知道咯。”
仪琳赶忙跟了上去。
王野带着仪琳,笑着拜别刘正风。刘正风对他能拐跑仪琳,也是满脸惊讶。两人出了刘府,王野找了条通往老牛村的路。
仪琳按捺不住好奇心,忙问王野:“王大哥,你到底怎么说服师父的呢?”
“我对你师父说,你心思单纯,只认死理。不给你个报答我的机会,你一直记挂在心,觉得欠我许多,便不好过了。”
仪琳低着头,两只手指绕来绕去,觉着“心思单纯”尚算褒义,“只认死理”听来便不大入耳。
“原来王大哥是给了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真是费心。”
她想来想去,又冒出一个问题:“可是师门祖训,男女有别,不该异性相处。就算情有可原,师父如何能够……”
王野打断了仪琳的话语:“因为我们不会独处,我有位女性朋友,也是为我做饭的那人,唤她陪你一晚。尊师信得过我,我自然不叫她失望啦。”
此后很长一截路程,仪琳皆是闭口不言。
出了城后,王野带着仪琳迈过一条小溪,两座土坡,三处丘陵,就把步子止住。
其时候月明星稀、夜色疏朗,王野放声道:“朋友你跟踪许久,该现身了。”
仪琳一开始还以为王野和自己说话,张口想说我并没有跟踪你,是你叫我跟着你的啊。随即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大笑声。
“好小子,年纪轻轻,感觉倒是灵敏!”
山林之中,忽然跃出一条庞大身影,身着一身灰布僧袍,白白胖胖,高大如铁塔,脑袋上光洁溜溜,只九个戒疤,赫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和尚。
仪琳惊呼一声:“爹,你何时来的?”
“你还问我何时来的?你今日遇着危险,我听说后心急如焚,恨不得把那田伯光害人之处割了下酒,我还嫌我来得慢了呢。”
大和尚转过头来,看向王野:“好好好!你小子把那田伯光杀了,且说得一番言语,真是掷地有声,可见也是个有见地的人物。”
“想当大侠这想法念头,我看世上十个男子之中,岂止三四人有过?而能说、敢说者,却实在少之又少。”
他瞪着牛眼,声若洪钟:“你护着仪琳,待仪琳好,也算是对和尚我有恩情,咱们可结交朋友。不过我且得问你个问题,你喝不喝酒?”
说到一个酒字,王野便想起当日东溪庙与成静三人的一场袭杀,脸上不禁露出怀念的笑容:“我酒量不好。”
对着和尚说酒量,这听来天大的荒谬。王野却知这和尚人称“不戒”,乃是喝酒吃荤,杀人偷钱,什么事情都干,一贯为人荒谬。
他的经历也颇为荒谬,其人本是杀猪屠夫,爱个尼姑而不得。后来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便去当了个和尚。
后来才知,和尚与尼姑不是一家人,不想做和尚了。他师父却说他有些慧根,不许还俗,且教他一身武功。那尼姑也被他真情感动,两人生下了仪琳。
不戒和尚是类似鲁智深的人物,在江湖上虽是寂寂无名,却可比肩掌门级别的一流高手。但他无心追名逐利,只念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酒量不好?”不戒先是一皱眉,轻蔑地重复一遍,后又见得王野脸上的笑容,轻蔑转而成了一种狐疑。
“你这般笑,是否酒量极佳,唬我诈我?哼,你休要当我是傻子,你曾为戚家军人,在沿海一线,护国安民。常言道:厮杀汉怎能不饮酒?”
王野微微一笑,也懒得纠正这刻板印象了。
说到底,他找上仪琳,目的可不是跟不戒和尚扯喝酒喝水的,而是在不戒和尚一身精妙绝伦的武功上面。
不戒和尚守护仪琳,换言之,仪琳到了哪里,这和尚跟到哪里。这才是王野带走仪琳的真正目的,他想和不戒和尚见上一面。
而见到之后嘛……
王野扭了扭手腕,竖掌成刀,在半空凌厉地一震。强烈的力量迸发而出,震颤着空气,在王野身周激荡起一阵扩散开来的细微旋风。
不戒和尚眉头一皱,从王野身上感觉到旺盛的斗志和战意。这小子……
“大师,喝酒随时可以,不过小弟现在不想喝酒,只想要和大师……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