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两个太监,葵花宝典,罗摩遗体
很难想象,这是大名鼎鼎的转轮王的栖息地。
一处坐落在郊外的朴实院落。
由老竹子、破木头组成的篱笆围了一圈,门口一条趴着睡去的老狗,被拴了链子,中央的茅屋烛火如豆,窗子上有道拉长的人影。
黑暗无边,三个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正循着石子路靠近院落。令狐冲身在最后,忽然低头一瞧,原来踩着石子路上的斑斑点点,那是鸡鸭粪便。
他往前看去,古今福和彩戏师也踩到了。东厂的督公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把鞋底碾了碾,却只是瞒过了彩戏师,令狐冲在后无声窃笑。
“转轮王搞什么玄虚?”
古今福有些嫌弃:“就算要销声匿迹,也不必如此埋汰自己吧。你们被武当逼得如此胆怯,连城里一座宅子都不敢去找么?”
“不是不敢,我们找到了五六间够大的宅子,事实上黑石的剩余残部就在城里,这里是……转轮王自愿的。”
彩戏师面带公式化的笑容,笑容后多少有点无奈。
令狐冲亦能理解他的无奈,组织已到了如此绝境,更应当抱团取暖,互相照应。怎么领袖在这样一处地方养鸡养鸭,属下们却被安排在远离的地方。
这一定让彩戏师感到无法理解,所以他为自己谋求生路,对古今福令狐冲下手,倒不是没有原因。
古今福走上前去,发现院落里水井水缸俱全,均有使用痕迹。
里面又有个小小的篱笆,围了一圈儿小窝,养了好几只鸡鸭,满地喂食的玉米粒残渣。
古今福绕着小篱笆走了一圈,步伐越走越快,使劲摇头,仿佛看到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是疯了。”
古今福转过头来,对着茅屋里的身影尖尖细细地叫嚷:“是否武当派的一伙人马,已将你的心智击溃,弄得你成了这番丢人现眼模样?”
他的口吻不似两个行将合作的江湖绝顶高手,而是有着一些交情的人多年只有再见,话语之中隐隐有了指责与失望。
令狐冲再次想到,古今福曾说过自己认识年轻时的转轮王,甚至是“一起进宫”……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江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均对转轮王这位杀手之王的过去深感好奇,有无数的猜测。只是无论如何挖掘,那总是一片空白。
他没有成长的轨迹,没有出现的预兆,仿佛从天而降,一落地就是天生的杀手之王。
可如果转轮王来自宫中,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他并非哪个大派的叛逃弟子,也并非一位隐藏野心的正道高层,他根本不在江湖,自然难以追寻。
古今福的一句话,使得令狐冲猜测许多,彩戏师则是吓了一跳。
江湖中人难以悉知转轮王的过去,除了转轮王确实神秘莫测,也在于转轮王对这点讳莫如深,乃至于成了禁忌。
黑石之中,但有人追查转轮王的过去,总被他无声无息的抹杀性命。
他对这点已至无比敏感的地步,令人无不疑惑好奇,却又不敢涉入。
即便在这个武当派倾轧之下的局面,彩戏师依然深深恐惧转轮王,他是万万不敢听一些不该听的话。
“尊上,我已带来了人。”彩戏师忙道:“若没有什么吩咐,属下能否告退?”
“去吧。”茅屋里传来一把嘶哑低沉缓慢从容的声音,像是在嗓子眼上压了五块石头,每一个音节都充满粗粝和雄壮的质感。
他下达的指令充满了威严,像是皇帝对自己的臣子,这真是个最男人不过的声音。
“呵呵。”
可是令狐冲忽然忍不住笑了,彩戏师被令狐冲一引,脸上也不自主生出荒谬笑意。
任何人其实都会在此刻感到好笑,这是世上最男人的声音,可他们刚刚才听过了世界上最不男人的声音,那是古今福阴阳怪气的尖细嗓子。
在这一把嗓子之后,居然是转轮王的嗓音,这两个声音对比太强烈了,简直如同一只公鸭子和一头狮子在交谈。
两人虽同样笑了,笑得也确实是两把嗓子,但笑意背后的深层理由却大为不同。
令狐冲其实想到了很多东西,而且是十分危险的东西。如果不是受制于人的处境,他一定会捧腹大笑。
彩戏师却没想到那么多,他听转轮王的声音听了十几年,以前总觉得恐怖、神秘、威严。
直到今儿个,在古今福对比之下,才有这样一丝荒诞的滑稽感。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隐隐约约的滑稽感如何而来,笑了一笑,心中更是并不在意。当下行了一礼,就要离开,转身迈过令狐冲,变化也就在此刻出现。
彩戏师倏然一撩,翻手从袍子里抓起一把短刀,刀迎风而一晃,闪出团团火来,燃得旺盛,反手接住了一剑,黑夜中火花四溅。
“尊上,怎么会!?”
是从茅屋里飞出来的一剑,剑锷上旋转着金轮,是转轮剑。握着此剑的人一身黑袍,遮住面容,形似一团扑来的黑暗,恐怖骇人,自是转轮王本尊。
“你笑什么?”转轮王的声音充满怒意,但话语中的含义令人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彩戏师。
他第一时间,以为是自己断去的手臂,令转轮王想到自己的小心思,因而生出杀意。这般发展是不妙,至少也令人可以理解。
可转轮王张嘴就来“你笑什么”四个字——他能笑什么?
就算把心完全剖析交代,彩戏师也觉得万分委屈,自己就算笑两人声音对比,也绝非是笑转轮王,而是笑古今福不是个男人啊。
再说自己也并未笑出声,只不过是一点笑意而已,犯得着为一个外人如此愤怒么?
他心中有无数辩解的声音,转轮王却不给一点机会,五指紧握剑柄,剑锷上金轮飞速旋转,发出嗡嗡嗡震慑人心的声音。
长剑骤然化作冷夜之中的闪电,像是夜枭扑向自己猎物般精准有力,不住袭击彩戏师手中闪着火焰的短刀。
转轮王一袭黑袍,手中黑剑,像是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令人难以辨认攻势来自何处,而每一击又是那样恐怖,力量和速度均至精准无差的境界。
彩戏师努力招架,亦是节节败退。每一招都炸出一朵闪烁的光火,转轮王只有在光火之中闪现出半截披风暗影,似乎黑暗将他手中火刀的光焰攫掠。
他本不是转轮王的对手,更遑论此番断了一臂,又在仓促之间迎击,败相从一开始就定下,只看能招架几招而已。
“还是忍不得啊。”
古今福凑近了看,嘿嘿笑道:“你就是忍不得,才没半点儿长进,我成了堂堂东厂督公,你却还只是个九品小太监。”
令狐冲抿住了嘴,退让了几步,炸裂的火星照亮他惨白的脸,冷得像是尸体。
他明知一切来龙去脉,是自己那一笑引出来彩戏师的死,哪怕彩戏师要对自己下手,亦感良心不安。
不过令狐冲到底没有蠢到去救下彩戏师,无论如何在场的人都该死,自相残杀,他都只是感到叹息,而非现在的不适。
令他惊心动魄之处,在于转轮王的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这人的武功高强,但更危险的是他的剑中有恨。
第六招。
黑暗与光焰的争斗终于要画上一个句号,转轮王的剑骤然凝结黑暗之中的一道爆闪雷鸣,轰隆一声砸在火刀之中,短刀应声而断。
刀上遍体的火焰彻底释放出来,宛若火龙飞上天空,又星星点点的如雨而落。
转轮王内力之强,剑力之猛,一剑去势不停,剑气既已斩断火刀,接连更将彩戏师斜着一分为二。
噗嗤一声,彩戏师到死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破开两片飞出。
转轮王沐浴在落火之中,被照亮了全身,转过身来,令狐冲就在这时候看到了他的眼神。
恨意,转轮王的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恨意,不是对彩戏师,而是对世界上的一切,花花草草,鸡鸭鱼鹅,所有幸福自在,都遭受他公平的仇视。
大恨滔天的一个人,被恨吞没的一柄剑。
转瞬之间,火焰滚落在地,彻底熄灭,院落被无边的黑暗再次吞噬。令狐冲已看不到了恨意的具象化表现,却知道那东西一直在。
转轮王静静走到令狐冲的面前:“看来你猜到了彩戏师为什么死?”
“多年前,你们是一对宫里的太监,想必都是天资聪颖之人,苦练武功,可能还彼此切磋,互帮互助,才有了现如今的成就。”
令狐冲很快恢复了冷静,他知道自己比彩戏师更加过分,转轮王一定更恨自己,只是深谙自己与辟邪剑谱有着莫大关系,因而留手。
他想到这本剑谱成了自己的保命符,颇感命运无常,不由一笑:“但古公公抛头露面,多年来功成名就,贵为督公。转轮王你却……”
“我恨太监。我忍不了别人的眼神,古今福权势再大,别人也笑他不是个男人。”
转轮王截断令狐冲的话,自顾自往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脱开自己的黑袍:“我忍不了这种生活,所以宁愿在宫里做个无权无势的太监。”
“说得漂亮,却终究是不甘寂寞,在江湖之上,建立起偌大一个黑石组织。”
古今福阴阴笑了两声,他也是个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之辈,但在转轮王面前,似乎正常了许多。
“咱家劝你,还是认命吧,把嗓子也换回来,莫要装模作样,自欺欺人了。”
令狐冲进屋之时,看到转轮王坐在桌椅前后,中央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菜色,已揭开了黑袍的帽子,正在撕掉嘴巴上的假胡子。
转轮王脸很阳刚霸气,但动作却非常雅致轻柔,眼儿一转,落在古今福身上,发出极为纤细尖利的声音。
“我不认命!而且我已找到了路子,这不是自欺欺人,你若听了,亦会吓一大跳,并愿意帮我。”
他伸长脖子,眼神真挚得不像刚才那个凶残的黑石首领,说话亦失去了所有前后联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孩子:“罗摩遗体,是罗摩遗体……”
他顿了一顿,说出四个饱含期待、动情之至的字眼:“生残补缺啊。”
也不知道是否错觉,令狐冲站在门口,从这个上一刻还充满恨意的转轮王身上,看到了溢于言表的真诚与单纯。
“哦?生残补缺……重新长出来?哈哈哈。”古今福一怔,哈哈大笑着跟坐了下来:“你真信那江湖中的传言?世上怎可能有那样的武功?”
“那是真的。”
转轮王道:“我本来亦不抱期望,但近来手上得了半截,仔细研究,才发现江湖传言非虚。如你愿意,得手之后咱们一同分享,一起生残……”
“咱家却对那玩意儿没什么兴趣。”古今福一摆手,打断了转轮王的话。
“……为什么?”
“嘿,你要真让咱家找个理由说法,一时半会儿也难。难不成是当了多年太监,已习惯了?”
古今福自问,有些落寂,亦很释然:“哦,兴许是见多了皇上、大臣、后妃们的丑态,发现做阉人也没什么不好,清心寡欲,少思少想,倒也快活。”
“做太监也无什么不好,皇帝要对付大臣,后妃要互相对付,大臣要想着当清官还是贪官,要掉头还是要良心……好麻烦啊。”
“太监多好,忠心耿耿,大权在握。反正也成不了皇帝,皇帝对咱也放心,大臣恭恭敬敬,后妃也多有礼数。”
“且不说找回罗摩遗体,须得如何麻烦,就是真做回了男人,咱家亦六十四了,做了四十五年太监,又回去做男人,还能用么?还有用么?”
“所以……何必。”
古今福自言自语一阵,抬头对着转轮王说:“我何必要当男人?”
“你奇怪我为什么不当男人,我倒想问问你,当了男人之后,你又要去做什么?”
这话让令狐冲一怔,那是当日古今福要“切”他的时候,他自我安慰的话语。当时古今福可愤怒了,却没成想还真听了进去。
面对古今福的问题,转轮王却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无声无息,伸手指了指面前这座茅屋。
古今福瞠目结舌,环顾四周,入目是多么朴实平凡的一个屋子:“这里?”
东厂的督公忽然想起院落的痕迹,那是一切的证明,转轮王真的在过最普通的日子,他养鸡养鸭,也用水井水台。
和一个普通农人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
转轮王平静道:“我要离开皇宫,逍遥快活,远离江湖上和宫廷里的一切纷争。”
“你现在也可以这样做。”古今福不理解。
“我现在不可以,因为我不是个男人。”转轮王摸自己的喉咙,又摸自己的上唇:“我的嗓音,我的胡须,还有我……”
古今福打断了他,像是不屑于听:“嘿,你是想要女人了。”
转轮王脸色一黑,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没错,我想要个婆娘,我也想要男耕女织。”
“你是铁了心做太监,我却不甘心。你想要少思少想清心寡欲,我却不甘心,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转轮王的声音尖细,但他多年就任黑石领袖,已养成干净利落,霸气凛然的习惯。对于讲述内心,一开始还颇为羞怯,但越说越是斩钉截铁。
“为了这件事情,什么我都愿意做。你只要帮我,我什么也就帮了你。”
他眸光流转,落在令狐冲身上:“辟邪剑谱我可以不要,我什么都帮你。还有黑石,不也让皇帝头疼么,我也可以解散,把功劳让给你。”
“名、利、武功、功劳,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请你发动东厂力量,陪我杀上黑木崖去,直面东方不败。”
骤听到东方不败四个字,古今福亦面露难色:“这事儿……”
“我有确凿消息,东方不败推翻任我行后,所练葵花宝典,同辟邪剑谱系出同宗。他的功夫虽然天下第一,却尚未臻至圆满。”
转轮王却加大了砝码,却把古今福和令狐冲均吓了一跳。
“这功夫……”古今福转头看向了令狐冲,眼神渐渐异样。
他从来不知道辟邪剑谱这么厉害,只知道是宫中的宝典武功,并未放在心中。直至刚才,古今福想到的不过将其送回宫中。
现在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是另一番说法,若自己练成了……古今福眼中一亮。
“东方不败手中有葵花宝典,你手中有辟邪剑谱。东方不败有半截罗摩遗体,我亦有半截罗摩遗体。”
转轮王继续蛊惑:“我们一起伺机杀了东方不败,我拿走我的罗摩遗体,你拿走你的葵花宝典。”
“好算盘。”
令狐冲听到这里,忽然冷笑起来:“不过两位相聚之初,不是因王野兄弟的么?怎么如今张口闭口,都是东方不败了?好像已收拾了王兄。”
“王野?他是杀了左冷禅,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轮王眯着眼睛看他一眼:“我们两人合力,收拾他毫不费力,你还以为会有什么意外么?”
“我知道你是骨头硬的少年英雄,但黑石不比东厂,有的是手段炮制你。并非靠意志就可以忍耐,而是直接摧毁你的大脑,令你不自控说出真话。”
“不过等到事后,你这个人也就废了。想要试试么?”
转轮王不紧不慢地说。
他刚才是挺热血的,充满梦想,令狐冲居然有种他人不错的感觉,现在才醒悟这是大名鼎鼎的黑石首领、杀手之王,用无恶不作形容他都是往小了说。
“其实东厂也有这样的手段,只是咱家孤身行走,没有器具,难以施展啊。”
古今福像是不想被黑石比下去,亦补充一句,并转过头来看向令狐冲。
令狐冲从他的眼中,只看到了对葵花宝典的渴望。
东厂督公不无遗憾道:“令狐小子,我实在非常欣赏你,不过公私分明,一码事归一码事,这是咱们为官之道。”
他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立马说出辟邪剑谱去向,我还会给你一条生路……”
转轮王忽然强调:“他刚才笑了。”
“哦,好吧,那就不给机会了。”古今福站起来,满是褶子的脸上绽放出一个非常和蔼的笑容,褶子像是橘子皮一样舒展:“你死定了,小子。”
“不不不,他活定了。”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出现在了茅屋外,那是个非常风轻云淡的声音:“因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