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静练静功，动练动功
老牛村的老姜干完了活，遇到了合适的天气，就会在田埂上晒太阳。他伸着懒腰，头朝东脚朝北，光从脑袋照到脚底，像是水一样流淌过他的身体。
等到最后一丝余晖从脚底板溜走，便代表着离夜晚不远，他的婆娘做好了一桌饭菜，娃娃丢掉捡来的树枝，洗干净脚底的泥巴，又是一天过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朝黄土，一辈子不知不觉，从生到死。所有的农人都是这样。
但今天不一样，老姜听到了轻灵的脚步声，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他睁开一只眼睛，一个提着食盒、佩戴黄花、布衣木钗的姑娘映入眼帘。
她站在不远处张开双手，走在一条很细的横木板上，小心翼翼，努力保持平衡。木板下是一条溪流，嘴里边儿轻轻哼着歌儿，和溪流的声音相映成趣。
老姜看到这般童趣，忍不住笑了：“董家妹子！又去给你家王小子送饭吃？”
董秋回过了头，面无表情纠正道：“说了是我表哥。”说完之后，仍是张开双手着保持平衡，身子摇摇晃晃在横木板上前进。
直到最后一步才跳了过去，往山中去了。
“还说表哥？哼哼哼，小丫头片子。”
老姜闭上眼睛，在地伸了个懒腰，换另一个姿势，继续自己香甜温暖的午睡。
嘴里面则嘟囔着：“你娘亲家姓刘，我婆娘早诈出来了。问王小子，他连这个都不知道。情郎便情郎，表什么哥！？”
……
数十丈的瀑布飞流直下，气势磅礴，在最下方湍流之中，赫然有一尊身形。
只看他上身赤裸，下身着短裤，盘腿而坐，一身流线型肌肉，充沛但不庞大，皮肤微微显出黝黑，似乎一座铁塔，双手结不动印。
千万钧水浪洪大，声似霹雳，势如奔牛狂马撞击，他竟稳若磐石，丝毫动摇不得。
这人正是王野。
他在修行《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之中的石身一道，足足一月有余，戚继光说得没错，王野的确武学天资极佳，进度颇为喜人。
而现在，他静坐着给瀑布冲击许久，打磨体魄，亦只能算是“石身”修行之中的静功“违害鬼”。
世上许多武学，修炼路线千变万化，大体可以分为“根基”“招式”两条路，少数是一些奇特心法，起到“易容”“疗愈”“换声”等辅佐作用。
而根基一条之中，又有“动功”“静功”两条路线，通常也代表着外家、内家。
而大凡高手，以“内家真气”为登堂入室的门槛，如岳不群的紫霞神功、左冷禅的寒冰真气，自然不太看得起动功，视之为卑下玩意。
进一步许多人所皆知的无上大法，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易筋经、九阳神功、九阴真经……皆是这一条路线的进阶。
《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却是最朴实无华的路数，即以动功为主，静功辅之，以外家入内家，与江湖把式、卖大力丸的属同一种画风。
只不过大凡九成九的这类武学，没有静功。就算有，只是盘腿打坐，养育精神，其实动功部分，亦不过练拳套招，磨砺体魄而已。
如此武功，自是难有成器的份儿。
在性质上，《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和它们并无不同，只不过有一点变化：加大剂量，下了猛药。
本属于“养育精神”部分的静功，亦要在瀑布之下接受万钧水势冲击，更遑论动功之惊心动魄？
而事实上，王野也的确是在养育精神念头。
董天宝是佛家少林寺出身，且极有可能是百年间与张君宝同列为最出色的二位少林寺弟子。他对佛法嗤之以鼻，但自小修行诸功法，已然根深蒂固。
而佛法以观想起念，劫落肉体，再生真气，这本来是七十二绝技的路数。
昔日有宋一朝，绝顶高手萧远山、慕容博、鸠摩智，都是强练七十二绝技，闹得走火入魔，便在此一着。
董天宝照葫芦画瓢，也应用在《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中去。
他认为磨砺出来的体魄，不过死肉，欠缺掌握，是其人却不属其主，需得再经历磨难灾劫，方能灵动，生出巧妙。
这种精妙细微处的认识，正是《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和普通江湖把式的差别。
当王野端坐于瀑布之下，千百巨力加身，从四面八方，若风刀霜剑。身上的大块肉、小块肉、大筋、小筋乃至于皮、膜、骨，皆有千锤百炼之意味。
而在这个过程中，意念到了哪里，哪里的身体，就渐渐有了一种“石头”的味道，似非血肉，蕴含石意。
石头平凡，随处可见，但是坚实重大，里面可能蕴含着宝玉珍奇、金银铜铁。世上无数奇珍异宝，皆在石中挖掘出来，这是一切奇迹的起点。
先平凡，才能伟大。
这种动人的意境，不过是《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中石身的静功。
由此可见，董天宝嚣张狂妄之余，也深谙自强不息的道理，他也有一段郁郁不得志、为人所不容的时候，能沉淀下去，才可一朝崛起、搅弄风云。
静功“违害鬼”尚且如此，动功“馋虎”呢？
岸边本来有两头野猪，庞然大物，昏厥许久。
现在终于是哼哼唧唧，摇摆着脑袋醒来，却看獠牙凶顽，口涎乖张，一身腥臭，十分骇人。
“醒了！”
王野耳朵一动，精确在有若轰雷的瀑布流泻声中，听到野猪细微哼唧的动静。似乎等待了许久，当下睁开眼睛，喜形于色，一跃而起。
他坐久了一动，周围的水势冲击力更大几分，但身如利剑，分水划浪，不为外物所动，挡者披靡。
砰一声，水如莲花，王野脱颖而出，一身湿淋淋落到岸边，在两头野猪之间张开双手，做出似挑衅姿态。
“两位猪兄，睡得可好？”
他笑道：“我要你们助我修行！”
“嗷！嗷！嗷！”
野猪们一见了他，眼睛发红，异口同声地嚎叫，蹄子在原地极快地蹦跳起落，连续踩踏几下，活泛了身子，倏地一下子蹿出来。
此番野猪一撞，力量声势，自然比不上数十丈的瀑布来得浩大雄浑，但凝聚了杀意在其中，却大不相同。活物与死物的差别就在这里。
正如一个壮汉搬桌子、搬椅子、推车子，不在话下。但若有醉汉半梦半醒，拖泥带水，重心不断变化，要将其搬弄到床，够把人搅得头疼欲裂。
遭受撞击的瞬间，王野观想左右两头野猪是两块巨石，左右相合，挤压过来。而他默念心法，鼓动皮膜，撑起筋肉，硬生生架住两头野猪的重压。
啪嗒！
沉闷的响声，激烈的冲撞，使得地面微微颤抖，又有无数飞荡的尘土。两头野猪怎么撞来，就怎么退了回去，如同撞在铜墙铁壁，使得头晕眼花。
就在适才的瞬间，王野不闪不避，皮肤被重击的部位，却在临敌前变得发黑发青。那是血液凝聚运转到了极点，充盈在皮下的现象。
他的皮肤忽然不是皮肤，而是犀皮硬革，野猪发猛了撞上去，也根本无甚所谓。
“再来！”王野高呼一声，适才发黑发青的肌肤部分，便又消退下去，看上去仍是个年纪轻轻、精悍长条的小伙子。
野猪吓了一跳，但见王野并未进攻，还是站在原地，反而好像要当沙包给白打？
两头畜生脑子里大抵全是问号，却又没有处理问号的能力。哼哼两声，围绕着王野兜几个圈子，复又踏着蹄子，撞击上来。
王野继续承受着这些攻势，无论咽喉、皮肤、心坎乃至于下体，不过无论怎样的攻势，攻不破他的“石身”。
连续十三五下，都是耗尽体力，纯粹体魄上的对抗。王野一概承受，尤有余力，野猪们却终于遭受不住，再是愚笨，也有生出胆怯，左右逃去。
“哼，想逃！？”
王野飞身追上一头，一把紧紧逮住鬃毛，抬手便打，连续三拳擂了上去。
一月多修行过来，他的力量也有极大增长，拳如捣蒜，长驱直入，砰砰砰声震如敲鼓，打得一头野猪嗷嗷直叫。
接着双手一提，将这五六百斤百斤大野猪脑袋抱起，往地上狠狠一摔。
野猪当场昏厥过去。
这时候另一头还未跑远，王野转头追踪，后发先至，冲将上去，这次是一脚飞踹，正中野猪的身侧。
野猪如遭雷击，下一秒即被踢得飞出去。轰隆一声，撞断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当场也就昏厥。
两头野猪，三拳两脚，便就给他收拾了。
王野却十分失望，一手提着一头，将两头野猪堆积在一起，然后摇了摇头。
在声势浩大的瀑布之旁，有一块石头，石头下面则是个包裹。
王野走到包裹旁边，解开来看，除了一本自己手书《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外，还有一些碎银子，以及一些瓶瓶罐罐。
这些都是跌打药水，所有外家功夫配合练功之必备，各家有各家的秘传。王野所用，自然是董天宝记载着的少林一脉，功效堪称神妙。
王野拿出几瓶，倒在掌心，揉搓开来，涂抹在全身上下各个穴位，然后拍打敲击，身体里面的筋骨发热活络，也使得这种激烈的对抗不至于生出暗伤。
一边做这种动作，一边暗忖：“两头野猪，也不能够让我练得多么尽兴了。照着无名书上所书，我功夫已至石身之七八层，距离圆满通透不远矣。”
“这种境界，足可以擒猛虎、拿豹子，随手有千斤力道，奔走一息两三丈，进退如电，披上重甲就是战场杀器。”
“若在回到横屿岛，面对那些个猿飞、服部，也不惧怕。”
王野点点头，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毕竟他虽然得了秘籍，但没什么灵丹妙药、高人传功，一个月练到这个地步，也算是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了。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精微细致、奥妙无穷的功劳。
其实这样的外家横练功夫，和内家真气，不能同日而语。
内家真气从来大相径庭，各有其妙，九阴、九阳、易筋经，都是运转不同周天，经过不同窍穴，千变万化。
顶级的内功和低端的内功，几乎不像是一个画风。
但外家横练功夫所锻炼处，无非皮膜、筋肉、骨髓、脏腑几处，无论高端低端，万变不离其宗。
所以锻炼的方法、时间、尺度，恢复的方法，怎么样做最有效，怎么样才是正确的顺序，怎么样观察自己的身体，都要拿捏精准，丝毫差错不得。
《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就是在这方面得天独厚，有繁琐但细致精准的方法，同练部位，总能最有效率，这才能从众多外家横练功夫之中脱颖而出。
用王野的话来说，它非但在研究修炼怎样增加，更在研究修炼速度怎样增加。
这在数学上达到二阶层面的正向循环，武功越高，修炼速度越快，修炼速度越快，武功也就越高，自然是一日千里。
而另一方面在于，这种思维对王野而言也非常熟悉，因为他前世也是体育生出身，经历专业训练，若不穿越至此，也许有机会上奥运会，为国争光。
而这门武功和体育运动之中追求细致入微，每一处肌肉什么作用，每一点发力的方式如何运转，甚至心理上的细微认知如何，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撞上这门武功，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
王野满意之余，侧头一瞥，看到了包袱之中的碎银子。
心中微微一叹：“不过这样一来，我也是耗资巨大。本来老董有五两银子，我这边有二两银子，但现在只剩下了一两二钱。”
“最近都是大鱼大肉，补充营养。一开始还是两三人分量，最近怕不是五六人分量。”
“还有各种药材配合，熬制药水，此前还好，现在还要人参、灵芝、冬虫、夏草、朱果等玩意儿，这更不知道从何弄来。”
“要不是有董秋帮我做饭、熬制、洗衣、送饭，我也不能够心无旁骛修行，难怪自古都说穷文富武！”
“我现在看上去体型、面目、肌肉没有变化，其实体重却比此前更重了二十多斤，皆为骨头密度增加，练成石身，易经洗髓，石意也深入了骨髓。”
“一个关卡已过，到了瓶颈，我却是有出项，没进项。钱财快见底，难不成要去打猎为生？但这样一来，也就大大拖累了我的功夫进度。”
“难怪都说修行人要走方便法门，若无需忧虑钱财问题，我有信心完成‘入灭涅槃’，在一个月内，达到石身圆满。”
“但若成天要去谋生计，怕就难以静下心来了。野兽倒好收拾，和人打交道却难，眼红、占便宜、窥探我武功来源的，一定蜂拥而至，拦也拦不住。”
“除此之外，我还得去找个正经练过内功的请教请教，因为第二阶段‘铁身’之中，便有涉及到内功路线、经脉运转的部分，逐渐由外家而内家。”
“我对外家练功有些研究，所以习成石身，无甚大碍。但对内家经脉一窍不通，到时候稍有差池，就要走火入魔。”
“哎，这么一想，困顿许多，修行果真不易。时间、精力、争斗、知识……不过归根到底，一个钱字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看董天宝其人，如何骄傲清高，自尊自大，怎么也要争权夺利？这东西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尽，但被缠上了，又根本跑不开。”
王野一时之间想来想去，许许多多思潮涌来。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虽然艰难，但说不得也要争一争！
红尘炼心，方可解脱，纷纷扰扰就在那里，怎么不去经历一场？
接着，王野又依偎着石头，打开自己《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细细品读下去，每天都得练功，练功之余又要翻看秘籍，以一一印证自己所得。
这本书是他自己手写梳理出来。至于那无名书原典，则被王野藏在一处人迹罕至、废弃了的村宅砖墙之中。
他时时刻刻不忘一点：自己是得了奇遇，异军突起，横空出世，但不代表着未来能够顺风顺水，一路坦途。
他日若遇着了凶险，交出手中的秘籍，依赖着无名书原典，还有翻盘可能。
当然，手中秘籍，也有暗手。若有人夺了他手中的秘籍，一定头晕眼花，困惑无比。
上面大部分用的是寻常字句，但在关键部位，却用了游戏术语，譬如“兵线”“英雄”“技能”“冷却”“扣”“达不溜”“易”“啊”……
这些术语似是而非，大致能看出意思，但又有相隔千年的文化隔阂，但凡自己领会，有一丝一毫偏差，就当走火入魔。
这种做法，也是学习了先贤黄蓉害欧阳锋，王野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密电，能够有多种解读方法，避免外传。
王野有时候不免觉得自己是否有被害妄想症，但多想一些，多做一些，以备不患，总是好事。反正戚家军面对倭寇是这么做的。
却不知道，江湖和倭寇谁凶险呢？
忽然之间，王野抬起头来，耳朵一动，听到了一曲山歌小调，从山下往上传来，声音悠扬柔和，调子独具一格，颇具韵味。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
听着这样的歌声，王野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刚学这歌的时候，还嫌弃来嫌弃去，说是怪腔怪调，现在学会唱了，倒是越来越有劲头。”
一曲未罢，密林之中走出个提着食盒的少女。王野也早就套上了一件单衣，遮掩住自己赤裸的上身。
见到一片狼藉的地形，董秋并不意外，似乎已经习惯。
先走到那颗断掉的大树上，探出脑袋看了看断面的嶙峋处，点点头。
又走到两头昏厥的野猪旁边，仔细端详它们的皮毛，又因恶臭而捏着鼻子走了。
最终才到了王野面前坐下，整个过程默然无语。王野放下了手中的武功秘籍，也不多言，帮衬一二。
两个人的动作静谧、悄然，却又默契十足。你铺桌布我开食盒，你拿碗我递筷子。
午后的山林清幽，风吹奏起轻轻的欢响，一张朴素但是干净的布覆盖了青草泥尘，食盒被一层层打开，展现出里面的食色香味。
油脂的光泽闪烁，热腾腾的烟气袅袅而起，米饭颗颗粒粒，洁白圆润也饱满。
两只碗，两双筷子，两个人对视了起来。
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