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夜
低语楼是长安最大的青楼,说是青楼也不太准确,它是钱庄,赌坊,地下交易和青楼的复合场所,这里的花魁任瓶儿,是名副其实的赌王,只要她下场,难有不赢的,同时,还做着情报交易的生意,不论赌什么,只要赢了,黑道白道的消息随便问,输了么,不好意思,拿命赔。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多一人少一人很正常,并不明显。
高宁是低语楼的管家,刚处理完一波嫖客纷争,此时正拿着葫芦在后院打酒,那人坐在房梁上,叼着一根草,吊儿郎当的模样。
昨儿个下午才打的酒,今早就喝完了......
“节制点吧,没你这么喝的。”高宁上了年纪,喜欢唠叨。
冥翼吐出草根,笑声爽朗夸张,高宁拦都拦不住,活似他们不是在偷酒一样。
“哎,无妨,大不了我跑路,你买单!”
“......”
他认识冥翼快十年了,这人十年如一日的爱喝酒,回回来这讨酒喝,偏偏没见他醉过。
这人记恩不记仇,对朋友好到没有话说。
他们相识于一场误会。
冥翼是朝廷的重犯,各方势力追捕的对象,具体原因密不透风,除了赏金极高外,朝廷没有其他解释。
为钱奔命的人数不胜数,高宁就是其中之一:他负责找人,为官府带路——只要带个路,他就有十五万两黄金,足够这辈子花的那种!而找人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冥翼每天都会来低语楼取酒,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衙门。
然而,死的是官府那群人。
他真的......太强了。
那时候他在屋顶上笑得像个孩子,满世界都是他的声音,归来的倦鸟扑扇着翅膀,在空中久久徘徊,夕阳镀在他的身上,白色衣袍泛着粉,裹上一层金边。
而高宁的第一反应,逃!
其实没用,冥翼的速度比他快,他拍了拍他的肩,没有杀他,反而大笑着说:“多谢啊,兄弟!”
后来高宁才知道,那些人在追捕冥翼,同时冥翼也在刺杀他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的做法可以说是引蛇出洞,给了冥翼一网打尽的机会。
他见识过冥翼的狂傲,有几分理解朝廷的追捕:那人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敬畏之心了,日子过得随心随性,完全不按规矩来,这样的人,怎能放心逍遥在外?
但是,有些时候他又羡慕冥翼,这样的自由,对于他们这种被老鸨控制的妖灵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冥翼把他当朋友,曾天真的问过他:“既然渴望自由,要不......把这里炸了?救出姑娘们,一起逃出生天?”
他问得随意,可高宁知道他是认真的,莫说烧一座楼,便是不夜城他也烧得——绊住脚步的,何止山盟海誓之类的约定,有情感,有牵念,有妄想,有无奈,岂是一把火说烧就烧的?
所以,他没有答应。
这么些年,冥翼还是帮了他很多,分出钱财救济遇难的花灵,甚至或硬打或要挟,带出很多同类,放他们自由。
也不是同类,他人体妖魂,既不是人,也并非妖,夹在两族之间,受世人摒弃。
想要在不夜城活下去,血雨腥风必不可少,高宁见过他杀人的样子,鲜活的生命成了任务,刀起刀落,毫不迟疑,“热情”和“冷漠”是一对完全相反的词,却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直到那人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酒早已打满,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以至于酒水顺着他的指缝溢出来,前襟一片潮湿。
好在冥翼没有注意到,否则定然引来几句嘲弄。
高宁自嘲的笑了笑。
他把酒葫芦系在腰间,坐在屋顶上,道一句:“走了!”,正要踏着瓦片离开。
高宁忽然来一句:“今晚有一群人找上门,你,你小心一些。”
冥翼无所谓的招招手,开玩笑的问他:“老宁,你我认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是啊,他是冥翼——肆无忌惮的侠客。
尽管如此,高宁还是慌得很,掌心沁出汗液,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那人早已离开。
前院有人在唤他,他眯了眯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转身没入人群,继续他平静枯燥的生活。
这次围捕冥翼的阵仗颇为壮观。
刑部,兵部,大理寺都来齐了,六大世家甚至来了一半。
为首的那人年纪很轻,十八九岁左右,黑色的皮靴,黑色的鱼服,袖口束得紧紧的,交织着金线暗纹,宝剑挂在身侧,玄青的剑鞘镂了些云纹镀金作为装饰,大氅被夜风吹起,也是黑色的,除了一张脸天生的白而外,全身上下黑占八分,金占两分。
这着实像纨绔子弟耍帅的表现。
毕竟换下这身衣服,再把他这种冷傲矜持的样子收一收,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白脸”。
系在腰间的金牌安静下垂,都能看清上面的“督察”二字。
不夜城督察。
都说长安有四景:一曰云想衣裳,二曰青城山下,三曰月枕星河,四曰朱门辞镜。
其中,这云想衣裳指的就是不夜城,以玉为街,金为漆,血为饰,命作纸著称,这里面最为混乱,死人也是最多的。
客观来说,樊楼酒肆,青楼酒馆,舞榭歌台,暗桩赌场云集在此,灯红柳绿,花团锦簇,是个消遣娱乐的绝佳地点,若是林依来写,就是:美丽的狂欢地,高大的森罗殿。
走路见血,喝水死人,睡觉悬尸,人脑下饭......这些事情见怪不怪。
这样一个群魔乱舞的地方,是要有人来管束的,然而这个管束的人并不好当,甚至异常危险,因为特别得罪人,搞不好哪天就直接去见阎王了,还不知道是谁杀的。
然而这位“小白脸”,硬生生在督察这个位置上呆了七年,风雨不动,镇守着不夜城表面的和平。
这里乌泱泱百来号人,能让冥翼放在心上的只有那么两位,“小白脸”以及......躲在人群中的高宁。
前者是故人所托,后者则是忘年之交。
冥翼坐在屋顶上,抬起葫芦,,喝了一口大的,然后仰天狂笑,说:“老宁,解释一下?”他的尾音带着笑意,显得讽刺又不可置信。
高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的......酒里有毒......
这个世界武学与妖灵并存:有天赋者,学习符篆之术,控制妖灵为我所用;而大多数人,兢兢业业练习武术,打通各个穴位,直至大师之境。其实这两条路殊途同归,没有孰强孰弱之分,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冥翼人体妖魂,是妖的天然盟友,他自己有一套与妖的沟通方式,连符篆都用不着,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妖灵一道的顶峰。但他生性自由,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便开始练武,不过终究缺了点天赋,卡在脖颈处没有突破,飞檐走壁可以,防身杀人就不够看了。
这种毒,刚好斩断了他与妖之间的所有牵连,时长一天,没有解药,偏偏碰上这种大场合,插翅也难逃。
他的酒,一直都是,老宁打的啊......
低语楼后院酒坛众多,为了不被发现,高宁每回打酒都不在同一坛,不定向的那种,打完后就直接把葫芦给冥翼,且不说冥翼在低语楼打酒一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便是想要下毒,在冥翼的眼皮子底下,就几乎没有机会。
做这种事能成功不被察觉的,只有高宁。
冥翼斜坐着没有动,目光垂落,等高宁一个解释。
嘴巴张张合合,过了很久,最终只挤出一句:“对不起”
而现在,最没有用的,正是这一句。
冥翼动了,背上的窄刀直指不夜城督察——霍韧,若冥翼是妖灵的巅峰,那霍韧就是这一辈武道的高手,想要杀出重围,只能硬上,解决霍韧这个麻烦。
这天的星空很美,星空之下,无数红芍绽放,血水四溅,落在白衣广袖上,像冬雪红梅,颇为刺眼。
许是血色笼罩了长衫,又或是杀意凝固了晚风,渐渐地,那抹白不再飞扬,葫芦早已不知去向,酒水混着血水滴落在脚尖,自己的,他人的......
像一滴泪。
高宁知道,他素来喜白。
此时却满身泥泞。
整整五十六处伤口,一道又一道......因他而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可他没得选。
他们用低语楼大大小小数百号妖灵来要挟他,逼他下毒,犹豫一刻就杀一只,那可是他的族人,他的亲人,又岂能置之不理?一边是无辜的姑娘们,一边是结交数十年的朋友,要他怎么办?
前方就是逃出生天的路,霍韧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那一剑正对着他的背,若他反身回击,那必然逃不出去,冥翼无奈的想:也罢,这一剑只能硬受着了。
背后温热粘腻,独独没有利剑刺入血肉的疼痛感。
冥翼跑远后回头望了一眼,只看见......那个人,倒在血泊中。
这一剑毫不留情,深入胸口数寸,高宁知道......他活不了了。
还好,关键时刻,他没有动摇,他,成功的逃了。
挺好的。
唯一的遗憾,他应该死在冥翼刀下,背叛的人,总该付出代价。
酒葫芦竖在不远处,脏兮兮的。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泥地里爬行,一点一点的向前挪动,一瞬间也可以拉长到永恒,终于,指尖碰到了那个葫芦,他像宝贝一样护在怀里,然后躺在尸山血海中,嘴角扯出一个笑。
星辰在空中运转,星光洒落下来,淡化了胸口的疼痛感,他闭上眼睛,看见自己把那葫芦洗干净,装满酒,递给他,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两人开怀大笑,他们对酒当歌,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刻,如愿以偿。
他带着枷锁走了,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