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楼下(五)
——回忆——
今天早上和明明一块出的门,我先上了车。东西太重,临时决定让牛牛帮我再寄个快递回去。牛牛一直在跟我说话,叮嘱这叮嘱那,生怕我出什么事情。给小俊说班里军训时期的日记本让他下午找牛牛拿一下,因为写了很多个晚上才写完,好像不提笔就不用说再见,所以一直拖到了最后不得不面对。勇哥跟我说前两天他同学还偷拍了我的照片给他看,然后我就突然走了。睡着的时候谷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了句我知道你已经走了。没多久给我发了一首唱吧。绷不住了。我没带纸啊居然。选择早上走,是因为我害怕说再见,也受不了谁朝我挥手。
前边有男生在恩啊地哭,哭了好久,哭到我睡了一觉醒来,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有人已经在我旁边放了好几个臭屁了,我觉得他可能是肠胃不好。我一向不喜欢矫情,于是一直装作自己很酷的样子,我走了,拜拜,好,嗯。好像这些词就能盖住我波澜起伏的心,但好在它们也真的能阻止我的失控。我以前总在说自己运气不好,后来想想,原来你们才是罪魁祸首。我这个人不介意玩笑,但脸皮实在太薄,太被动,所以啊,你们真的一定一定要找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的分量。
大学四年,十分幸运,感恩遇见,感谢照顾。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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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闫在QQ空间里看到这条动态时,是下午四点,那天他睡醒后一个人在寝室里收拾自己的行李。前几天室友们都离校了,回家的回家,留下来二战考研的室友也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只剩下他没交钥匙,还赖在宿舍里住。所幸宿管李大爷一直没有催他,不过眼下整个八号宿舍楼都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也该搬出去住了。这些年他无数次抱怨过这间屋子,狭小拥挤,没有阳台,没有空调,甚至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吐槽校领导光顾着面子工程而不关心学子生活在二十平米的屋子里硬是塞了八个床位,可真到了眼下要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看着空空荡荡的床板和一地的狼藉,反而觉得这屋子宽敞得让人难过。
楼里四下无人,十分安静,睡醒后王闫总是间歇性发呆,时而拽拽书包拉链,时而来回开关行李箱,直到刷手机时偶然看见李诺洁发的动态后,鼻头一酸,两颗泪珠从眼眶滚落。
十个小时前,王闫推着没电的“小黑”回到学校时天都快亮了,他坐在北门口休息了一会儿,直到把兜里剩的几根烟抽完了还是没看到李诺洁,最终困得不行才起身回了宿舍,可一觉醒来他就又后悔了。在那天,或许更早,我就知道王闫喜欢上了李诺洁,但同时我也明白,王闫不会承认,像他那样的伪君子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同时爱两个姑娘。
我:“这又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行不行啊?”
王闫:“………”
我:“上了这么多年学,不就毕个业,你至于嘛?”
王闫:“………”
我:“我早劝过你,这段时间要多去网吧上网,少参与集体活动,这种时候留下的记忆越多越深刻,你将来过得越不好。哎,我说,你不会真爱上李诺洁了吧?”
王闫:“滚蛋!我是舍不得知己朋友,你他妈的到底懂不懂!”
我:“懂,我还能不懂你么,关键是你俩昨晚才见过,这不到二十四小时,你哭什么?”
王闫:“谁他妈哭了?我就是眼睛干想补补水,中不中!”
我:“中中中,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瞎哭。我说你啊,是真他妈的没出息。”
王闫:“我就是想现在哭,我他妈就是这么没出息,行不行!”
我:“行行行,哭吧哭吧,反正也没人看得见,哭完带你去网吧,召唤师峡谷,我们玩奥拉夫见人就上,打爆上路砍翻全场,好不好?”
王闫:“我想先去五号楼看看。”
我:“人都走了,还去看什么啊。”
王闫:“不,早上我就想去的,都怪你不让我去。”
我:“哎,你去,你去吧。”
出了寝室,校园里已经没有了前些天四处可见的拖着行李的人,阳光透过大树的绿荫撒在宿舍楼前的路上,路边的李大爷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王闫告诉我,他小时候不理解老人晒太阳,一坐就是半天。长大了才明白,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向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他老了想回大学里当宿管大爷。我告诉王闫不要瞎矫情,听音乐就好好听音乐,泪点低就少看那些网易云的热评。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我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留在我身边,每天快快乐乐吃吃喝喝聊聊天,不用担心关于明天和离别。变有钱,我变有钱,多少人没日没夜地浪费时间,变有钱,我变有钱,然后故作谦虚说金钱不是一切…………”
毛不易的嗓音绵软而深沉,王闫问我,那个自称业余巨星的男孩儿,是不是也曾在毕业时想要把朋友们和喜欢的人都留在自己身边,可最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去医院当起了男护士。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可一个担心明天与离别的人每天要面对人间生死,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却要看惯人性凉薄,那么他在夜里会不会失眠呢?睡不着时又会想什么呢?会不会想起他曾经的朋友们?
穿过楼前的两排晾衣杆,王闫告诉我,这些日子他经常失眠,晚上睡不好白天总发呆,精神恍惚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想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中国有句老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在听歌时会幻想,如果自己是个富二代就可以带着朋友们一起创业,为此他买过彩票,梦到过发财,可现实是他已经山穷水尽了,穷得马上吃不起饭了。他是不想毕业,可又有谁真的想毕业呢?最后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在试图抓住大学的尾巴,努力让青春留下些什么,喝酒聚会,撒野狂欢,可一切又仿佛都是徒劳的。
八号楼的红墙光影斑驳,王闫问我,这座苏联援建的红楼,到底见证了多少年轻人的离别呢?那些大树,那些长廊,还有操场,它们曾经听到了多少约定与誓言,其中又有多少最终实现了呢?他摸着胸前的挂坠,告诉我,他曾坚信那是他毕生的幸福,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可他现在害怕了,动摇了。
经过教学楼前的广场,王闫告诉我,他知道人生不是连续剧,生活终归要换台,到了毕业的岔路口大家都要向前走,可眼看朋友们四散而去,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那些他舍不得的人,会像儿时搬家前拉钩再见的伙伴一样,从生活中消失,他奋力挣扎却又无可奈何,时间冲刷着记忆,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黄昏中Y大的校园里人来人往,王闫问我,毕业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将来会在哪里?会做什么?李诺洁说未来可期,所有人也都在迎接未来,可为什么唯独自己对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呢?如果离别时的约定只是在自欺欺人,那一切随缘的重逢不过是终将陌路的开始,没有期限的再见就是自此相忘的永别,所以后会无期算不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离死别呢?
走过了操场也走过了食堂,王闫告诉我,不去看日历,日子反而过得更快。这次他毕业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以往小学幻想初中,初中好奇高中,高中期盼大学,每次升学也都伴随着离别,但那些时候他好像只难过了那么一小下,便欣然接受了,但是这次喝了那么多送行的酒,说了那么多煽情的话,甚至做了不惜发誓许下承诺,他真的非常想把那些人留在自己的生活里。大家有事没事混在一起吃喝打闹,分享快乐也分担忧愁,更不会缺席彼此所有的重要的时刻,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得呆在一起。
…………
那天,站在五号楼下,霞光逐渐漫天,楼上的窗户始终没有亮起,我发现王闫一直以来期待的人生并不在未来,而在过去。
去网吧的路上,学校门口的大屏幕正在滚动播放着体育新闻:德国队未能打破卫冕冠军的魔咒,止步八强提前回家。镜头里是主教练勒夫落寞的身影,那个男人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舍。我想起了四年前的巴西世界杯,勒夫率领的日耳曼战车在半决赛7:1血洗东道主桑巴军团,又在决赛中碾过潘帕斯雄鹰捧起了大力神杯,而在那个夏天里,王闫正日夜奋战在召唤师峡谷中,试图洗刷高考失利带来的阴霾。
2014年,那时的王闫十八岁,他从网吧出来,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