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RODUCTION
导言 写给身陷货币之网的我们
2022年11月初,《华盛顿邮报》的一位经济记者在他的文章开头这样写道:“如果你觉得经济形势不明朗,那么请放心——负责稳定经济的人也和你一样看不清经济形势。”
美联储本周再次加息,关于如何在不引发经济衰退的情况下应对通货膨胀,它仍然茫然无措。避免经济衰退的概率有多大?“很难说!”美联储主席杰罗姆·鲍威尔坦承道。利率会涨到多高?“非常不确定。”在周三长达一小时的新闻发布会上,鲍威尔一共说了4次“不知道”。1
尽管坦率地承认无知是最近才有的事,但经济学家在理论和预测方面的失败记录可谓由来已久。2让我们来举一个著名的例子。2008年11月5日,在1929年以来最惊人的经济大萧条期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一栋新大楼的落成典礼上,借机向聚集在此的一群杰出的经济学家提问道:“为什么没有人预见到金融危机的到来?”3在一份公开的回复中,一群经济学家承认:“未能预见到这场危机的发生时间、发展程度及其严重程度,也没有能够阻止它,虽说有很多原因,但主要还是由于美国以及国际上许多聪明之士集体缺乏想象力,这些聪明之士没能理解整个体系的风险。”4很显然,仅仅承认缺乏想象力,似乎并不足以解释本应是一门科学的经济学在预测方面的失败。
确实,整个金融行业都对即将到来的崩溃视而不见,人们忽视的不仅是金融危机爆发的时机和严重程度,还有经济本身系统性不稳定的事实。气象科学也要分析与经济学相当复杂(或者更复杂)的现象,但它已经相当准确地预测了即将到来的灾难的形态(尽管可能没有预测到灾难到来的速度),而经济学的预测却与气象科学的预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除了在预测上一败涂地,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尊严也受到了进一步的打击。但经济学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点。许多人曾预计,为应对2008年危机而导致的预算赤字和国家债务的大幅增加,将引发破坏性的大通胀、利率的飙升以及对美元信心的丧失。在这些弊病还没有出现时,经济学家对预算赤字和通货膨胀之间的关系采取了一种新的乐观态度。奥利维尔·布兰查德(Olivier Blanchard)就是这样认为的,布兰查德曾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任职,现在是以促进自由贸易为宗旨的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的高级研究员,这位著名的经济学家曾说道:“我认为,在现阶段,没什么人会去担心债务问题。很明显,在很多国家,债务与GDP的比值远超过了100%,而这也并不是什么世界末日。”5
哈佛大学研究政府债务和经济增长的专家肯尼斯·罗格夫(Kenneth Rogoff)的研究成果经常被奥巴马总统引用来支持削减赤字,但他也说过:“只要能做得到,那么任何明智政策的代价,都会是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断地增加赤字。如果我们再增加10万亿美元的赤字,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6这种认知上的失调,或许可以在联邦预算委员会主席玛雅·麦克金尼斯(Maya MacGuineas)的言论中得到最清晰的体现,她敦促她的美国专家同行说:“我们确实应该认真考虑赤字,对它有所担心,我们要做的应该是继续扩大赤字。”7
但这种无所拘束的态度并没有持续太久。过去十年来,经济学家一直在想为什么通货膨胀率如此之低,而到了2021年,他们又在想为什么通货膨胀率突然变得如此之高。用《洛杉矶时报》一位经济专栏作家的话来说,这一年的春天,“经济学家在预测通货膨胀率时变得谦逊多了”,因为物价上涨“远远超出了华尔街和政策制定者的预期”。8关于通货膨胀率突然升高这一现象的成因,人们有着广泛的分歧。它是否如一部分经济学家所坚持的那样,是自大衰退以来政府向经济体系大量注入资金的延迟性后果呢?或者,用当下普遍的看法来讲,这场“暂时性的”通货膨胀,是不是由于2020~2021年新冠疫情对经济事务的破坏,它使需求从服务向商品转变,并给全球供应链带来了过度的压力所造成的呢?
美联储主席杰罗姆·鲍威尔最初坚持认为,这个问题是暂时性的,但几个月后,他转变了观点,认为必须将其视为一个更具有结构性的问题。面对通货膨胀率的飙升,尽管关于其成因尚且没有定论,但决策者还是拿出了一些过时的诊断意见和政策方案。对于近期的低通货膨胀率和随后一段时间的通货膨胀率飙升,尽管缺乏普遍认同的系统性解释,但这并没有阻止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将物价上涨归咎于需求过剩,他们给出的解决之道,当然就是关闭部分货币供应阀门并提高利率了。
当职业经济学家公开承认他们对当前通货膨胀的变化动力一无所知时,非专业人士也就可以在这个问题上跃跃欲试,发表些意见了。有的外行人甚至还可能拥有不受专业教条约束的想象力。事实上,在理解经济发展这一问题上,我被经济理论和在非专业人士看来关于现代社会本质的明显事实之间的极端脱节给震惊了。
例如,在美国这样一个有1/4的人口生活在贫困之中的社会,“过度需求”这个概念的含义至少是令人感到困惑的。然而,竟然会有不少人认为,在经历了几十年的下降和停滞之后,以远低于消费品价格上涨速度在爬升的工资,可能会推动通货膨胀,这种观点显然荒谬绝伦。
在解释政策选择的努力中所呈现出来的扭曲和自相矛盾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这是多么的荒谬。例如,鲍威尔主席在2022年初断言,通货膨胀“对实现最大化就业所造成的严重威胁”,必须通过提高利率从而引发更高的失业率来控制。9
我们将会看到,在关于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专业经济学著作那密密匝匝的书丛中,之所以那么难以寻找到最佳解决之路,与其说是因为这个主题本身的复杂性,还不如说是由于主流经济理论对货币的极其特殊的处理方式。这是试图分析现代社会的经济学诸多的古怪之处之一。另一个古怪之处是,经济学中有多种多样相互冲突的理论观点。以货币理论为例,最引人注目的是凯恩斯主义和货币主义之间的分歧——这可是成熟科学学科不会有的特征。还有一个古怪之处,那就是经济学可以完全无视对主流经济学思维方式的理论和经验挑战,特别是无视经济学在解释和预测方面的失败。
举个小小的例子,2021年,美联储经济学家杰里米·B.拉德(Jeremy B. Rudd)有一篇论文《为什么我们认为通货膨胀预期对通货膨胀很重要?(我们应该这样认为吗?)》,这篇论文曾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在研究了经验和理论文献后,拉德对经济学家和政策制定者的信念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质疑,这种信念认为,人们对未来通货膨胀的预期是实际通货膨胀的关键决定因素。他观察到,“主流经济学充满了‘人人都知道’是正确的观点,但那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他认为通货膨胀预期——官方思维中的核心思想,就是这样一个角色。10人们对这篇论文的态度也证明了他的观点:尽管许多人宣称这篇论文具有创新上的重要性,但关于通货膨胀的专业讨论仍然在拉德所揭穿的预期分析的基础上进行着。
因此,本书首先不是写给职业经济学家的,而是写给更广大的大众群体的,他们身陷货币之网,在日常生活中受到经济体系运作的影响,可能更想要理解货币与经济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1996年为美国国民经济研究局所写的一篇论文中,经济学家罗伯特·席勒(Robert Schiller)(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问道:“为什么人们不喜欢通货膨胀?”在对他的调查做出回应的人中,“差别最显著的……是经济学家和非经济学家,”非经济学家“对通货膨胀最大的担忧,似乎是它降低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席勒推测,大多数人“似乎没有想到过经济学家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的影响普通人的工资和薪水的竞争压力模型;他们倾向于认为,工资和薪水都是雇主善意(或缺乏善意)的结果。”11作为一名经济学家,席勒理所当然地认为,理论模型提供了一条比非专业人士的日常经验更清晰的理解问题的途径。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种看法相当可疑。
为了理解通货膨胀和政府为控制通货膨胀所做的努力,我们必须构建一种对经济的理解,这种理解在关注经济学家的理论的同时,能对生活中诸多令人困惑的事实做出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