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茶言茶语
早上八点，夏江打着哈欠走进香气弥漫的早餐厅。他本想趁着吃早饭的工夫把这房子里闹鬼的事告诉陆云昇和幽幽，但因秦牧和另外一名穿着厨师服的中年女人也在，夏江只能若无其事地跟几个人打了声招呼，随后在幽幽对面的空位置坐了下来。
夏江从小就擅长做饭，以前是因为生活所迫，而正式搬到琥珀画廊之后，他的身上忽然多出了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师父和幽幽改善一下伙食，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毕竟天天吃外卖可不是长久之计，不健康也就算了，很多东西还没有他自己做得好吃呢。
每天早上，夏江都会比陆云昇和幽幽早起一个小时，换着花样给他们准备营养丰盛的早餐，还经常被幽幽夸“贤惠”来着。可是，跟眼前这满满一桌子中西结合的豪华自助早餐相比，他的厨艺就显得逊色多了。
“夏先生，您第一次来陆家庄园，我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我中西式的早餐都做了一些，您尝尝合不合胃口？”穿厨师服的女人走近餐桌，简单向夏江做了自我介绍。“我叫白梅，是这里的厨师。您要是有什么忌口的食物可以提前告诉我，我接下来做饭的时候会照顾到您的口味。”
“我没有什么忌口的。”夏江笑着说道，“只要你们别做变态辣的东西，我都能吃得下。”
“变态辣我们也吃不了啊。”幽幽一边吃着口味清淡的鲜虾云吞，一边闲话家常道，“白姨，你知道吗，夏江做饭可好吃了，他在画廊才住了一个多月，我的体重竟然长了四斤。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上一次回来的时候胖了？”
“我可没看出来你胖了。”白梅笑盈盈地打量着幽幽，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这身材若算得上胖，那我岂不是胖成水桶了？女孩子家不用过分在意自己的身材，容易焦虑。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对啊。”夏江挑选了几样自己爱吃的东西放进餐盘，赞同地说道，“人生在世就那么短短几十年，该吃吃，该喝喝，何必为了别人的眼光折磨自己。”
“可是我个子本来就矮啊，胖起来真的不好看。”
“等你体重超过一百斤再说这句话吧。”
“什么？一百斤？”幽幽向夏江投去了一个幽怨的眼神，“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被你给忽悠了，像你这种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人是理解不了我的心情的。”
“我看你是甜食吃太多了吧？”陆云昇一语道破天机，“你把巧克力、奶茶、冰淇淋这些东西戒掉试试。”
“不吃甜食？那我快乐的源泉岂不是没有了。”
几个人正聊着轻松的话题，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餐厅里的人却意外现身了。仿佛是自带了冷场技能一样，陆云飛刚一踏进餐厅，所有人都默契地安静了下来，而陆云昇的脸上更是浮现出了一丝不屑的表情。
只见陆云飛挑了一个离众人稍远的位置坐下，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物，冷冰冰地说道：“白姨，给我泡杯咖啡，不加糖。”
听到这个要求，白梅诧异地张了张嘴。她很想提醒陆云飛不能空腹喝咖啡，以免胃病加重，可是陆云飛的脸色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难看，一副随时要骂人的模样，白梅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提出自己的建议。“好的，二少爷，请稍等。”她恭敬地回了一句，转身朝操作台走去。
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陆云飛阴阳怪气地说道：“某些人可是三年没回家了，老爸刚一出事，你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来，是急着跟我争家产吗？”
“争家产？你现在跟我提这件事，是不是太早了一点？”陆云昇知道弟弟是在拿这话揶揄他，满不在乎地表示，“别说父亲只是被公安机关带走接受调查而已，就算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对家里的财产也不感兴趣。”
“切，你少在我面前装清高。”陆云飛鄙夷地撇了撇嘴说，“这世上哪有人会跟钱过不去，那可不是笔小数目，是你画几辈子的画都赚不来的。”
“谁说我赚不来了？”陆云昇反问道，“你知道我的画有多值钱吗？不了解就不要随便乱说。”
“再值钱也不如直接继承家产来得轻松。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放着几十亿的家产不争，自己辛辛苦苦地去赚钱。”
“自己赚钱有什么不好吗？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整天吃喝玩乐，不学无术，脑子里只想着不劳而获。”
“我有这个条件，凭什么不好好享受生活？”陆云飛从小被父母宠惯了，花家里的钱花得理直气壮。他脑子里还真没有什么努力上进的概念，非但不以为耻，还嘲讽陆云昇说，“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因为爸妈不喜欢你，从小只对我一个人好。你嫉妒我，不希望我生活过得比你舒坦。”
“我嫉妒你什么？”陆云昇没忍住笑了出来，看着陆云飛的眼神竟带着一丝怜悯，“我是嫉妒你脾气差？还是嫉妒你智商比我低？你也就是因为有了陆家二少爷这个身份，人家才高看你一眼。脱离了这个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那也比你强。”陆云飛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指了指陆云昇的眼睛，不怀好意地说道，“至少我是个正常的人类，不像你一样，是个怪物……”
夏江之前只是听说陆云昇跟他弟弟的关系不太好，今日亲眼所见，他算是明白了“不太好”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看到眼前的陆云飛傲慢无礼，出言不逊的样子，夏江很难把他跟凌晨遇到的那个长相俊美，却弱不禁风的倒霉少爷联系在一起。要不是事先知道陆云昇有且只有一个亲弟弟，他肯定会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夏江平时倒是挺会缓和气氛的，但是今天的这种场合，他除了坐在一旁默默地吃瓜，根本不敢插嘴两位少爷的争吵。他和幽幽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句话：这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啦，你不用大惊小怪的。
“大少爷，二少爷。”关键时刻，还得是秦牧出面才能镇得住场。他早就习惯了兄弟二人的相处模式，神色淡定地说道：“夫人已经转危为安了。吃完早餐，司机会送你们去医院看望夫人。”
“备两辆车，我才不要跟他坐在一起。”陆云飛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去。”陆云昇也不想跟弟弟独处，免得看到他那副不争气的样子又忍不住跟他吵架。
餐厅里的气氛再次变冷，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绪当中。直到早餐时间结束，竟没有人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吃完早饭，夏江和幽幽随陆云昇一起来到博康医疗中心。这是一家高端私立医院，由几位煤老板共同投资建立，陆博裕便是其中的大股东。
三个人在走廊上遇见了一名身穿职业西装，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多年不见，陆云昇怕对方认不出自己，主动打了声招呼。而后者看到他，先是微微一愣，接着便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单独过去聊聊。
男人走后，陆云昇对夏江和幽幽解释道：“刚才那个人是我父亲的私人律师。目前这个阶段，我们只能通过他来了解我父亲的情况。”
“陆叔叔会坐牢吗？”幽幽担心地问道。
“大概率会吧，具体怎么处罚还得等事故调查结果出来才能确定。”陆云昇轻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地说道，“煤炭行业是一个高危行业，发生安全事故的概率比较高。有些企业的领导缺乏安全管理意识，平时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事，根本经不起调查。我父亲的公司我不太了解，但听张律师的意思，他们公司确实存在一些管理方面的疏漏。我父亲作为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和法人，必须对事故承担法律责任，这件事没得商量。”
“那公司今后会怎么样？”夏江问道。
“公司承包的所有矿场都将停工整顿，存在严重问题的矿场会直接关闭。不管怎么说，陆家的资产肯定会大大缩水。我离家多年，早就不花父母的钱了，家里破不破产的，对我影响不大。倒是那位养尊处优的二少爷，一时间怕是接受不了家里发生的变故。”
“那清依呢？她还好吗？”幽幽想起从凌晨到现在，她始终没看到陆家三小姐露面，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陆云昇说：“清依参加学校组织的研学活动，去外地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
“那她知道矿难的事吗？”
“知道，她在网上看到新闻，还给我发了信息。我告诉她我已经回家了，让她什么都不用担心，有事回来再说。”
“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很听你的话呀。”幽幽说完，见夏江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笑着替陆云昇解释道，“三小姐跟二少爷不一样。她从小跟陆先生亲近，对鬼怪之类的事情没那么恐惧。虽然在家中年龄最小，她却是唯一一个真心相信陆先生的人……”
说话间，三个人走到了病房门口。陆云昇敲响房门，几秒钟后便有一名贴身照顾他母亲的保姆帮他开了门。
应邀走进宽敞明亮的豪华病房，夏江终于见到了陆云昇的母亲，程雅琳，一个年龄过了五十岁却依然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女人。
据说，程雅琳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亚洲小姐选美比赛，并且在比赛中拿到了非常好的成绩，无论是长相、身材、仪态、气质，方方面面都没得挑剔。
哪怕是经过了岁月的洗礼，程雅琳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正是应了那句“岁月从不败美人”的古话。陆家的两个兄弟明显是继承了母亲的良好基因，五官轮廓之间能看出这位美人留下的影子。
“你们随便坐吧。”程雅琳瞥了一眼来访的几人，无心与他们寒暄。她的眼睛被电视机里的画面牢牢地吸引住，双拳紧握，双眉紧锁，似是在为某事而揪心。
夏江好奇地看向电视，发现当地的新闻频道正在直播矿难现场救援的情况。隔着屏幕，夏江都能感受到救援工作的紧张和艰辛。可是再苦再难，人们都不会放弃，营救的人是如此，被埋在地下，渴望获救的人亦是如此。
一屋子的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电视，直到画面切回到直播间，主持人开始进行总结性的发言，程雅琳才将目光落在陆云昇的身上，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好久没见你了，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陆云昇不冷不热地回答，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夏江从未见过感情如此生分的母子，只言片语中就想象出了陆云昇那糟糕的成长环境。被冷落，被戏弄，被厌恶，被嫌弃……
家人的霸凌远比外人的欺辱更可怕，本该是避风港的家成了暴风雨的风眼，无处可去，逃无可逃，最终只能对家人失去信心，而把感情寄托在比家人更友善的亡灵身上。
夏江本以为陆云昇会对程雅琳说些关心和安慰的话，可他并没有。从始至终，母子俩的交谈都是淡漠的，若不是有相同的血脉勉强维系着二人的关系，他们怕是比陌生人还让彼此感到陌生。
探病结束，三人离开病房，看到陆云飛和秦牧正在走廊外等候。
能不见则不见，这是兄弟二人多年来形成的默契。陆云昇只跟秦牧打了声招呼，陆云飛从他身边走过，他眼睛都没斜一下，仿佛这人根本不存在。
敞开的病房里传出陆云飛孩子气的声音，“妈，你终于醒了，我昨天真是被你吓死了。你没事儿了吧？头还疼吗？心脏难受吗？”
“妈没事儿了。”程雅琳柔声说道，“云飛，你就别担心我了，你自己身体也不好，看一眼就回家去歇着吧。”
“不，我要陪你多待一会儿。家里有外人，我回去不高兴。”
“那不是外人，那是你哥。”程雅琳纠正道，却被陆云飛无情地嘲笑，“妈，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把他当家人了吗？”
沉默。
程雅琳无言以对，陆云飛继续茶言茶语道：“他突然回来该不会是为了跟我争家产吧？他脑子比我聪明，心眼儿多得很，你可得向着我，别让他把家里的钱骗走了。”
“不会的，你哥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了解他，凭什么相信他不会……”
“我去，一个男的也能这么绿茶，真是吐了。”夏江在心中暗骂，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急忙跟上陆云昇和幽幽的脚步。
他没有陆云昇那么好的涵养，也不用像陆云昇一样顾忌着那层若有似无的兄弟关系。有些事，他师父不方便去做，他却管不着那么多。他脸上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暗下决心，一定要给陆云飛那小子点颜色看看。
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陆云昇开车去出事的矿场看看情况，幽幽则带着夏江在城里逛了起来。三年前，幽幽来过辉城，当时正赶上过春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满眼是人，好一番热闹的景象。而今天，整座小城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矿难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略显死气，连天公都不作美，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会下雪啊。”幽幽裹紧了大衣的领子，还是感觉到冷风直往她脖梗子里钻。她眼巴巴地瞅着夏江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心里有点儿羡慕。而夏江向来很有眼力见，轮不到幽幽开口，他就动作麻利地摘下围巾，像包粽子一样把它缠在了幽幽的脖子上。
“谢谢你啊。”幽幽重新整理了一下围巾，让它看上去没那么臃肿。她侧过头问夏江，“你冷不冷啊？”
“我抗冻着呢。”夏江逞强地说道，话音刚落，他被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不经意间流出的鼻涕立刻出卖了他。他吸了吸鼻子，嘴里振振有词，“刚才抬头看雪，雪掉进鼻子里，化了。”
幽幽暗笑，没说什么，心想还是给这家伙留点儿面子吧。
两个人继续沿街走着，路过一家专门回收老物件的店铺，名字取得挺新奇，叫“天合古典物资调剂商店”。说是商店，门脸的宽度不过两根柱子的跨距，六米的层高隔出个小二层，满打满算面积没超过一百平米。
夏江忍不住好奇，拉着幽幽走进店铺。老板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星目剑眉，梳着大背头，配着身上那套毛呢面料的棕色复古西装，给人一种精明，不好欺哄的感觉。
他站在收银台后面，看到夏江和幽幽不像是来店里照顾他生意的顾客，没有吭声，只是用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二人的身影，担心他们把值钱的东西碰坏了，更怕他们是来店里偷东西的。
夏江自然没想到老板此时正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他逛得悠哉，一只手挡在嘴边，低声对幽幽说：“这些上了年头的东西，个个透着灵气，要是某个物件的主人尚有灵魂留于人间，我若是触碰到它，定能看到那些繁杂的记忆。”
“诶，你可不能乱摸啊。”幽幽怕夏江管不住自己的手，忙提醒他道，“陆先生可是严厉告诫过你，非必要时不能随便触碰死者的灵魂和遗物，你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吗？”
“我记着师父的话呢。除了师兄的画笔，我最近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没碰，我甚至怀疑蓝双双消失以后，我读取记忆的能力也随之消失了。”
“其实要我说啊，那么诡异的能力消失了也好，省着你动不动就晕死过去，每次都把我们吓得够呛。”幽幽拍拍夏江的后背，露出一个宽慰的表情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