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屋藏娇(四)
英华知道,程岩并没有夸大其词。
就连她的父亲,名正言顺的皇帝,都奈何不得独孤氏,她一个无权无势,什么都没有的公主,怎么报仇?她甚至连独孤家的女儿都斗不过。
更何况,没有人帮她,没人对她施以援手。
对她来说,报仇是不自量力,是螳臂当车。
可她必须要报仇。
她的人生早已经被毁了,如果不为报仇,那她活着就没有意义。
“还有——”程岩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平日里目光温和,总给人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如日照花林,春风拂面。
然而等他垂眸凝视英华,又变得幽深莫测,像无底的深渊,没有人猜透他在想什么。
也许温柔善良,只是程岩的保护色,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孤独氏对我恩重如山,丞相更是与我亲如父子,倘若你真有本事,做出什么对不起独孤氏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程岩此时就像大雪初霁后,月光照耀的高山上的白雪,清晖灿烂,冰冷残酷,没有一丝温度。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英华眼睛里滚落。
她心里却越来越清透明亮,这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眼泪滂沱,她却还是对程岩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如果真有兵戈相见的一天,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沾着眼泪的微笑,芙蓉泣露香兰笑,美得令人窒息,就像烙印,永远印在了程岩胸口。
——
楚国公主找到了!
皇后在睡梦中被吵醒,不耐烦地问:“在哪儿找到的?”
报信的宫女战战兢兢回道:“奴婢听到公主寝殿有动静,就……就进门查看,正看到公主。”
心腹邢女官小心地询问道:“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公主?”
皇后冷笑道:“我不能让徽儿白白受了委屈。”
邢女官使了个眼色,宫女们会意,全都退出了大殿,这才说道:
“奴婢觉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刺瞎她的眼,划破她的脸,万分不妥当。
“万一圣上问起来,也不好交代,总不能说,是公主跟五小姐互相撕打,被五小姐弄伤的吧?
“那样就是五小姐以下犯上,本来我们有理,也变无理了。”
皇后等着她说一个靠谱的方案。
邢女官低语道:“要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后宫里,也很容易。
“知道楚国公主今夜回来的,就那几个宫女,她们都是咱们的人。
“只要她们不说,就没人知道公主回来过。大家都会以为,她在伤害五小姐之后,畏罪潜逃了。可——”
秘密处决公主毕竟是大事,没有皇后兜底,就算邢女官有办法,也不能自作主张。
皇后沉吟片刻,像是感慨般来了一句:“英华是越来越美了。”
“是。楚国公主的相貌的确出挑。”邢女官附和。
皇后的目光逐渐变得狠戾:“也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一样的狐媚!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我不能让别人抓到我们一丝把柄,徽儿才是受害者。”
“是。”
有了皇后的允诺,邢女官自然毫无忌惮。
她从心腹宫女中,挑选了几个身强体健的,防止在抓捕英华的时候,被她逃脱伤人。
一行人乘着夜色悄悄进了英华的宫殿。
英华的宫门前,静悄悄的,竟一个看守的宫女都没有。
邢女官觉得奇怪:“人呢?”
话音未落,只听宫殿中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随后几个宫女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出,跟邢女官等人撞个满怀,差点将她撞飞!
“你们怎么回事?”邢女官怒声呵斥。
“邢……邢女官……”宫女们害怕得结巴,“公……公主上吊了!”
几个人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把她们看到的情况上报。
原来,她们发现公主回来之后,便派人去给皇后送信,剩下的留在原地,监视公主的一举一动。
公主进了寝殿,就再也没出来。
那几个人忐忑不安,相约去看看公主的情况。
当时已经五更天,晨光熹微,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今天却总觉得有点阴森森的。
“公主?”
几人站在门口朝殿里看。
只可惜寝殿太大了,又处处张悬罗幕,她们并未看清人影。
“公主?”
几人互相壮胆,结伴往大殿深处走去。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穿堂风吹过,将帐幔吹得满天飞舞。
“哐!”两扇殿门在她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啊!”几人都被吓了一跳,瑟缩着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
这时候,有一个宫女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敲击着自己的身体,一下一下,非常有韵律感。
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触感。
她强忍着恐惧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绸缎的绣鞋,依然一下一下充满节奏地敲击着她的身体。
她的视线随着绣鞋,一点一点往上移动。
“啊!”
一声充满恐惧的凄厉叫声在公主寝殿里炸开。
宫女屁滚尿流地往外爬去。
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忘记,楚国公主那张七窍流血、极度恐怖扭曲的脸。
“来人啊!公主自缢啦!”
邢女官听到宫女们的描述,勉强镇定心神:“你们跟我去看看。”
跟着她的那些宫女,虽然害怕,迫于她的威势,还是跟了上来。
等她们赶到自缢的地方,梁上只悬挂着一条长长的白绫,并没有公主的尸体。
那几个亲眼目睹公主自缢的宫女,唬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互相询问:“公……公主呢?”
邢女官让人分头去找,很快就找到了英华。
英华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然而等到英华转过头来,众人看清她的模样,惊恐万分,连连倒退。
英华那张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洞,鲜血在她脸上蜿蜒扭曲,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邢女官冷哼道:“公主,你装神弄鬼,可以糊弄别人,却骗不过我!”
“嘿嘿。”英华朝她诡异一笑,“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鬼姑婆,专吃人的心肝!
“我刚吃了一个人,她也像你这样,是个黑心肝,很是美味。现在,让我来尝尝你的心肝,味道如何?”
说完,她伸出双手,她的手上亦是鲜血淋漓。
英华伸出舌头,像狸猫那样,用舌头仔细地舔过自己的纤纤手指,表情贪婪又享受。
众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头皮炸裂,汗毛倒竖。
邢女官虽然摆出一副神鬼不侵的模样,可看到英华这诡异的动作,还是感到万分不适。
她打了个寒战,厉声道:“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抓住她!”
那几个健壮宫女大着胆子围了上来。
英华又是诡异一笑,推倒了妆台上的蜡烛。
宫殿里处处都是轻薄帷幕,沾火即着,整个宫殿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火星溅到人身上,有些宫女身上很快也起火了,哪里还能顾及邢女官的命令?
就在众人奔走,忙着救火之时,英华像只狸猫般,敏捷地朝邢女官扑过去!
邢女官被英华狠狠扑倒在地!
“邢女官,我哥哥当年服食的慢性毒药,是你亲自调配的吧?”
英华坐在邢女官的胸口,那张滴血的脸看上去,形同鬼魅,“我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也忍了这么多年。”
邢女官被英华这一扑,后脑勺着地,整个人几乎被磕晕,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映着熊熊火光,她分明看见,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英华手里闪光。
她立即就想到独孤承徽那张被戳得千疮百孔的脸。
她着急忙慌地解释:“不,公主,你听我说——”
那柄锋利匕首的刀尖扎进了她的眼睛里!
“啊——”
英华手起手落,刺瞎了邢女官的双眼。
众人逃命的逃命,扑火的扑火,哪里还顾得上邢女官?
英华大笑着冲出了自己的宫殿。
公主寝宫着火的消息惊动后宫,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奔来救火。
英华在后宫边跑边叫:“皇后要杀我灭口!如果我不明不白死了,一定是皇后干的!
“等我父皇回来,希望有人能仗义执言,还我一个公道!”
不到半天功夫,“皇后要杀楚国公主”的消息便在后宫传遍了。
皇后闻言勃然大怒,忍不住大骂:“邢若薇这个蠢货!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原本她是想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着痕迹地将英华处理掉。
却不曾想,英华不按常理反击,直接将桌子掀翻,后发制人,反而将了皇后一军。
皇后现在要再处理英华,那就真坐实谣言了。
不管现在她多恨英华,都只能忍着。
然而,不管皇后如何弹压,谣言还是越来越离谱:
有人说,公主发疯,是被鬼姑婆附身了;
有人说,公主就是鬼姑婆变的,她亲眼看公主吃过人的心肝;
有人说,不对,楚国公主早就死了,有人亲眼看到过她上吊的尸体,如今的公主压根不是活人;
有人说,楚国公主在用长簪子扎伤独孤家五小姐后,就被皇后秘密处死了。
不然为什么找了她这么长时间,把后宫翻遍了,都找不见公主?因为公主的尸体早就被皇后埋了。那天,他们看见的是公主的鬼魂……
后宫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有人甚至晚上撞见过恶鬼索命,挖人心肝。
整个后宫人心惶惶,终于惊动了巡边的皇帝,皇帝立即命令火速返京。
还没等皇后想到新办法惩戒英华,皇帝已经赶了回来。
英华也没想到,保住自己的性命的办法,不是像以前那样委曲求全,而是将事情闹大,闹到明面上,闹得人尽皆知,才能让皇后忌惮,反而不敢轻易动她。
英华看着自己的手,纤细灵巧的手指,圆润粉嫩的指甲,任谁看了也得夸一句,纤纤玉指,嫩如柔荑,可到目前为止,这双手已经伤了两人。
如果说,她第一次伤独孤承徽,是受了珠儿之死的刺激,那这一次,她伤邢女官呢?
哪怕是复仇,她手上也沾染了别人的血。
以后只怕会更多。
英华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头怪兽。
复仇需要付出代价。
就算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她也不可能再变回一个普通人了。
长安迎来第一场大雪的夜晚,英华再次站到了角楼上,隔着茫茫大雪,眺望弘文馆。
此时,她已经打听清楚了程岩的身世。
情况比她想的还要更加糟糕。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
孟子也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独孤氏虽是开国功勋,家世煊赫,家族内部其实也面临后继无人的困局。
独孤皇后的父亲,独孤老丞相因病去世后,独孤氏只剩皇后的哥哥独孤嘉运独撑大局。
唯一的儿子独孤湛又不成器,终日荒唐胡闹,斗鸡走马,不学无术,如何继承家业?
独孤嘉运必然是想寻觅没有根基,聪明上进又正直可靠的寒门学子,精心培养,将他招赘入府,在他百年之后,替他掌管独孤氏。
程岩应该就是独孤嘉运选定的接班人。
倘若她想对付独孤氏,程岩就是她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