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魂
日光照到他的时候仿佛都温柔了些,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光影自他的碎发,自他纤长的眉睫,自他挺立的鼻梁落下,在颊边留下三角形的光晕。
这样的光景她曾见过的,在恍如一梦的前世。
慕容絮蹲下身,帮陆永怀捡起一包漕粮,提袋递他的瞬间,鼓足勇气看他一眼。
陆永怀骨相极佳,哪怕此刻身为俘虏、苦力,哪怕晶莹汗珠将灰痕混到一处去,面容依然俊朗,墨眸清亮,目光平淡如水。
最初的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后来的彻骨决裂两不再见,最终的相望不闻天人永隔。
这样的陆永怀,这样的重逢。
如露珠从心尖滑落,慕容絮手指轻颤,声音有些潮湿:“我帮你。”
陆永怀的目光抬起一瞬:“不必。”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一如往昔。然而接过漕粮的一瞬,她还是感到了他突兀的指节和粗粝的指尖。
那本是舞文弄墨的手,可成文赋,才惊四海;能作国策,惠泽万民。
阴影盖过来,遮住晚照,慕容絮抬眼看去,原是一低矮黝黑少年,手脚利索顾帮陆永怀拾掇漕粮。
陆永怀同少年低语几句,少年站起身,攥包漕粮往箱笼中一丢,便快步离开了。
慕容絮微微蹙了眉,晚风将话语捎来几句,是流畅的百越方言。
自陆府抄家没入奴籍不过一年时间,陆永怀竟然学会了百越语。
她感到莫名心乱,道:“虽然迟了些,我还是要说,老师的事——”
“这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陆永怀捡着漕粮的手一顿,转腕丢进箱笼里。他背起箱笼,只顾往前走去。
“陆永怀,你认识她?”见陆永怀对众人瞩目的美人儿毫无反应,苦力挤眉弄眼地揶揄。
“不熟。”他的声音似落梅。
慕容絮这才重新跌回众人的目光中。船舶喧嚣声,苦力号子声,江水波涛声方才入耳,光阴重新运转。
“流寇,流寇来了——”旁边一人惊叫。
他的声音扼在喉咙,有人自身后捂住他的嘴,低喝:“不要命了你?”
只见江心四五十流寇分乘小舟,上船抢掠。他们常年流亡江河湖海,抢劫商贾。后方船只望见情形有异,甚至不敢前进。
流寇人人皆配长刀,寒光刺眼。而码头众人,除慕容絮外,皆是赤膊。
众人面面相觑,都躲藏起来,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此时天色向晚,但离官差巡逻还有一段时间,此处距离衙门来回甚远,便是骑马也要半个时辰,而贼船即刻便可靠岸。
慕容絮手按佩刀,挪至木箱之后,观察局势,暗自欣喜。终于来了,逆天改命,就在此时。
她暗暗掏出袖箭,对准贼船。
她记得,她和陆永怀恰逢被流寇挟持的行商,她用自制的袖箭暗算了流寇首领,趁群龙无首时,那商人挣脱桎梏,陆永怀带着官兵赶到。
谁也不知道那商人是乔装打扮的梁王。
慕容絮救下了梁王,梁王却踏平了她的故国,毁掉了她所爱的一切。这一世,她要率先杀死梁王,把一切错误修正。
流寇推出几个捆缚成粽子的家仆。
慕容絮放眼望去,只见其中一人身形极为眼熟,身着褐色布衣,正不住挣扎,恰逢月出东山,手臂大片团状灰黑胎记裸露月光中,甚是醒目。她反应过来的一瞬,如兜头冷水泼下。
此人不是梁王,而是三哥慕容朗的内侍!
难道因为某种原因,今世产生了变数?
这一世,三哥的家仆怎会在船上?那三哥岂不是……
慕容絮目光焦急扫过,被捆绑丢在甲板上的,有黄发垂髫,有如花美眷,皆是惊魂不定,浑身发颤。倒是未曾见到三哥慕容祈。慕容絮本该庆幸,但是转念一想,他那刚烈性子定是要和流寇厮杀起来的。如今不见人影,莫非已经凶多吉少了?
前几世,梁燕开战,她被梁国皇帝软禁在深宫,只遥遥听说三哥为抵抗梁军战死,头颅被悬于城门示众。心下刹那间灰蒙蒙一片,慕容絮只觉喉间干涸沙哑。
流寇拽起一老仆,手起刀落,那人身躯便似烂泥般软软滑倒,随后,一一将绑起来的家仆杀害,包括慕容朗的内侍。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招杀鸡儆猴作用十分明显,躲在前方的壮汉看了,只两股战战跌坐在地。
慕容絮心头一紧。看来,这次还是必须制服流寇,救下一船之人。
也好,梁王之仇,她本就打算单独来算。
“娘的,书生就是讲究多,死前还要干干净净上路。到时候先杀了你。”
壮汉骂骂咧咧的声音惊醒慕容絮。她下意识寻找陆永怀,循言望去,只见他正蹲在江边,掬水洗脸,以手帕拭尽水渍,又照水仔细束发。
天黑透了,月光笼在渡口上,码头一半隐在山的阴影中,无人点灯。
陆永怀略寻了寻,边躲边摸索着朝慕容絮挪来。
“借刀一用,此贼可擒。”
已有贼船靠岸,一箱一箱往下搬运赃物。更有贼人手执长刀,光可鉴人。
慕容絮扫了扫铁心避祸的众人,目光移向腰间佩刀,又看了眼形单影只的陆永怀。
虽然此世和前几世大有不同,但陆永怀绝不至于蠢到和流寇肉搏,他必定有解决之法。
慕容絮解下佩刀,递给陆永怀,在指尖相触的一瞬,明白了陆永怀的计策。
已有商贾家眷被丢在岸上,引颈待戮。容不得慕容絮多想,她褪下披风,拔下玉簪递去:“加上这些,更好。”
陆永怀诧异一瞬,接过便朝外走去,旋即翻上矗立月光中的木箱。
此刻流寇正打开箱笼分配赃物,另有一人则挥刀欲杀商贾家眷,寒光闪过。
陆永怀指着西方,蓦然出声:“尔等,从后方包抄贼寇。”
众人闻声,皆竖起耳朵。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流寇耳中。
流寇正分赃,极度紧张,带了几分做贼心虚,忽闻人声,都惊诧看来。
只见一男子逆月光而立,玉簪束发,身着锦衣,腰佩宝刀,流光溢彩,烨然若神人。
举刀之人犹豫片刻,问手捧翡翠华胜的刀疤脸:“头儿,这、这是——”
刀疤脸镇定道:“再看看。我倒不信如此巧合,刚好碰上官兵埋伏。”
一滴冷汗从慕容絮鬓边流下。流寇都是老江湖,滑如泥鳅,哪里好骗?陆永怀吸引了流寇全部注意,若是流寇恼羞成怒,第一个杀的绝对是陆永怀。那之后,还会有其他人勇敢站出来吗?若此,三哥就危险了……
紧要关头,慕容絮会挺身而出,但刀剑无眼,她又能护下几人?
慕容絮轻轻吐出一口气,眸色如水凝冰般,坚定下来。望着月下矗立的白色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的画面。重复交叠,如梦似幻。
是的,大家会没事的。
尽管她和他的恩恩怨怨说不清楚。但,那是陆永怀,陆丞相悉心教导的独子,那个十五岁便一举夺魁的状元,世上她最恨也最了解的人。
“尔等,从侧翼杀进,解救家眷,夺回财物。”陆永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了点夜风的沙哑。他手指东方,语调平静。
在场躲藏苦力,听此言有模有样,以为官兵已至,不禁探身查看。
一时间,草丛中、箱笼后、水面上,无数人影涌动。
流寇见了,俱是一惊。
慕容絮趁机拔剑出鞘,剑啸清寒,影如白雪。举刀之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刀疤脸手中翡翠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陆永怀手指前方,扬声道:“尔等,向前堵截,若贼寇放下财物,则放之,冥顽不灵,则杀之。夺一首级,赏银十两。”
由于他刻意抬高音量,更多苦力听到了,纷纷探身起来。
十两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搬货半载呢。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看向流寇,蠢蠢欲动,四周窸窣之声响起。
还不等刀疤脸发号施令,流寇已弃财乱窜。刀疤脸大骂一声,撒腿飞奔。
“追——”
陆永怀率先追击流寇。
那个百越的瘦小少年带头从斜刺里窜出追赶,刹那间众人皆动,哄得流寇头也不回,只顾奔命。
慕容絮见状,忙上了楼船,先是彻底检查了船舱,确保无人躲藏,随后才斩断束缚家眷的绳子。小儿不住啼哭,妇人抱起孩子拍哄。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呐!”
家眷如此交换过几个眼神,皆欲跪谢慕容絮救命之恩。
慕容絮趁着搀扶家眷的时机,一个个仔细看过面容,不见梁王,也不见三哥。
“可还有人被掳走?”慕容絮问。
“有一个中年男子中途消失了,”有位妇人颤巍巍道,“先前他还安慰过我的。”
“只有一个?”慕容絮垂眸思索,她说的当是梁王,便道,“他是否身形颀长,长相周正,眼下有一粒黑痣?”
“大概吧……这……太仓促,我也没看清楚啊。”
慕容絮走到甲板,蹲下身,仔细查看三哥内侍的尸首。
内侍早被一刀穿心毙命,双目圆瞪,面上犹凝固着惊恐的表情。鲜血已经凝固,呈现出暗黑色来。
她在他怀中摸出一个木盒,上好的紫檀木入手质感沉着温润,盖面饰百宝嵌,两螭首尾相衔,身披云气,舒卷自如,云纹挽成如意花结。里面应当放着贵重之物。
慕容絮打开盒子,却是空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她在月光下细细端详,只见盒底画着一个符号,是首尾相接无限循环的盘长纹。
慕容絮用鼻尖轻嗅,又伸手轻轻摸了下,是鲜血写就的,时间没过多久。莫非是内侍死前留下的讯息?
她低眸思索,旋即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