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世
陈颂走了十二年才走出那个雪夜。
2009年年末。
陈家镇上的人们都想趁着年前的最后一个赶集日子抓紧往家里添置年货,地上的雪下了一层又一层,来往人们的脚步踩在雪上,将雪夯实在厚重的泥土地上,没有人不喜欢除夕夜前的大雪,对这些靠着土地生活的陈家镇人来说更是如此。
陈家镇地处西南,一个在现在这个时间,还没有完全实现现代化的小镇上,镇上的人大都互相熟识,对于这些祖祖辈辈都靠着土地为生的陈家镇人来说,今天去东边那家帮忙种个地,明天去西边那家帮忙摘个果,是件很正常的事。
除了镇上最边缘处的陈颂家。
小镇上依稀还剩下不多的人影,商贩的叫喊声大都已归于平静,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几乎都在讨论各家的新年怎么过,偶尔夹杂几着几句小心压低的声音。
“陈颂那孩子又是一个人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啊”。
“是啊,他家那样,除了他,还有谁会关心这些啊”
“也不比我们家那老大大多少岁,就要自己操心这些了,也是挺可怜的。”
“陈大海那老东西,这辈子唯一干得好事也就是生下陈颂了”
“孩子就在这呢,说这些干啥”。
陈颂总是能听到这种类似的议论,一半是讨论他,一半是讨论他生物学上的父亲,陈大海。陈颂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对于他来说,这样生活从他记事开始,已经好几年了,小镇就这么大,生活在这里总免不了听别人的闲言碎语。
陈颂觉得,这些会讨论他的叔叔婶婶除了嘴碎一点,大抵也是心善的,每次碰到他的时候总会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硬塞给他一点东西,有时候是两个还有点余温的水煮鸡蛋,有时候是两个苹果。
陈颂紧了紧肩上的背篓,里面绝大部分的重量都来自于那桶散装酒。相较于别人购置年货的五花八门,陈颂的背篓里的东西寥寥无几,一眼就能数的清楚。放在最下面,带来最大负重的那桶散称酒,几把挂面,两袋盐,这就是构成他肩上背篓的全部了。
陈颂也不是没有想过像别人那样,多购置一些他想象中的真正年货。可他实在是没有这个权力,家里的经济大权都在他的酒鬼父亲陈大海手上,每次出来购置“必需品”,都是因为陈大海在自家的白色塑料桶里实在抖落不出几滴带着刺量气味的液体了,才会从早已破败不堪的小皮夹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扔到陈颂脸上。
陈颂也只会默默拿住快要从脸上滑落的纸,攥在手里,熟门熟路的背起家里那个还算完整的背篓,向集市走去。
陈颂当然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是每当他再次涌现出这个念头,都会想起当他第一次这么做时候的惨状。
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被藤条灼伤的疤痕几乎爬满整个后背,甚至在受伤后,还是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干活,哪怕这会带来更剧烈的疼痛。
陈颂有时候也会想,要是他的生活中没有陈大海这个人,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自己会不会也可以正常的生活,会不会不必再故作坚强的对别人的议论充耳不闻,会不会靠着瘦小身体勤勤恳恳的劳作,在年末也能获得足以养活家人的口粮。
陈颂抬了抬头,已是黄昏。
路边昏暗的灯光洒在小镇上,日薄西山的太阳也渐渐隐去最后一点光芒,整个小镇也慢慢被黑夜笼罩,寂静中偶尔掺杂几声动物的叫声,街边的房屋也慢慢响起欢声笑语,带着炊烟随着路边的灯光慢慢往天空中飘散而去。
陈颂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的雪一点一点浸湿了单薄的棉鞋。
已经能远远看到自己的家了,陈颂紧了紧身上的背篓,打算中间不再停歇,一路走回去。
家里的小院依稀有从窗边透出的灯光,伴随着窗边的人影闪动,偶尔传来的尖锐声音淹没在凛冽的冬风里,也淹没在院外大门的碰撞声中。
大概是陈大海又发火了,陈颂想。本来他还想着,今天能把自己那包偷偷放了好久的泡面给煮了,能好好的过这个新年的。
踏进小院的陈颂将背后的院门用力的推了推,确保门上的插栓不会因为没上好而脱落。然后背着背篓向屋里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屋里传来的热气让穿着单薄的陈颂没来由的一抖,手就僵在了那里。
深夜十一点,值班室的老张的打着哈欠,无精打采的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春晚,手边还放着小半盒没吃完的饺子,屋中的火炉传来的热气让寒冷的冬夜变得温暖的同时,也加深了他的睡意。
老张快40了,是所里的元老级干警,在这个不大的陈家镇上,没有那么多打打杀杀,只有各种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老张都处理的很好。大概是因为他热心,对谁都是个笑脸,再加上又有能力,做事又公道,所以这些年,各家各户无论有个什么事闹得有多大,基本只要老张一出马,很快就能解决。
今晚本来不该只有他一个人的,他的小徒弟,那个从市里下来的年轻小伙子,大抵是没太见过山里的年,老早就跑外面各家各户串门去了,这会也没个人影。
不过中间倒是回来了一趟,满脸笑意的从怀里掏出了铁质的饭盒,还特地说了声师母交代了一定要吃完。
老张回头望了望窗外的雪,心里嘀咕着这小子还不知道回来,就又转头面向电视去了。
值班室的门突然被人用力的推开,屋外的冷风夹杂的风雪灌了进来,老张只感觉突如其来的冷风让他精神一振,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对面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师傅,出事了,陈大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