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任安(二)
刀出鞘,弓拉满。
长水骑,宣曲骑,甚至是乞活营,都摆开了一副要进攻的架势。
长水校尉一脸信心满满,“殿下您发话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刘进看着校尉急不可耐的神情,好笑道,“就那么想着干他?”
校尉不耐烦了,“嗨呀,殿下!您平素对我们温柔可亲,哪里知道这种小人的嘴脸?”
“最可气的,他还是我的上级。就算明知道他瞧不起我们胡人,我又能向谁诉苦?”
“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可不得逮着这癞蛤蟆,给它攥出屎来!”
校尉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
刘进仰头望望天,“再等等,大伙身体还抗的住吧?”
“目前还扛得住,就是这天热的厉害,我生怕再这么撑下去,大家会中暑!”
“那就最后再试一次!都说先礼后兵,如果他还是不应,那么就算是孔圣人复生,恐怕也不会阻止我动刀兵了。”
校尉殷勤地,“殿下,我随你去?”
刘进摆了摆手,“不用,你就在外面等着,以一个半时辰为限吧,假设我们进去一个半时辰还没出来,你就直接进攻!”
校尉很是担忧,“但是殿下,您那时候也在营地中……”
随即自我开解,“不,殿下您是长生天为我们选择的领袖,是身有大气运之人,怎么会被任安这种宵小绊住了脚步!就算场面再混乱,殿下您也一定能安然无恙,逢凶化吉!”
等到自我洗脑完毕,一抬头,刘进已经带着王破和如侯行至营门前。
这回叫门的是如侯,他袖着手,扯开嗓门,颇有后世雪姨的风范,“任安!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你既然受了天子的符节,就理应遵循天子的命令!”
“像你现在,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你若有心奉诏,自当点起兵马,随天子出战;你若有心投奔刘屈氂,那么就不应该接受天子符节,而是趁天子尚在此处,偷袭天子,以为投身之阶;”
“你现在闭门不出,究竟作何打算!”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现在营地外,我精骑似海,猛将如云,都在等着你的表态。“
”你若愿意做大汉的忠臣,那我们自然竭诚欢迎,大家一起痛击敌人;你若是甘当反贼,天兵已至,当化为齑粉!你死尚不足惜,可惜这群北军的兄弟们,大汉的堂堂男儿,要和你一起不明不白的窝囊枉死!”
“任安!你到底开不开营门!”
如侯嗓门很大,他把上述话语连续重复了三遍,一时间营地里到处都充斥着“开不开门……开不开门……”
连刘进都禁不住问他,“你这嗓门和肺活量属实惊人……你入狱之前是做什么营生?”
如侯挠挠脑袋,憨憨地笑,“小人本来是个屠户,这呼吸之法,是杀猪要备皮刮毛,得先在猪的前腿上开一个小口子,小人用力往里面吹起,吹的猪腹部胀起,这才好生火烧毛,如此这般练出来的。”
“至于嗓门大,一方面是天生的,另一方面,不吆喝的响亮一些,招牌打不响!”
正当如侯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生意经的时候,营门突然打开了。
任安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殿下请随我来。”
几人信步走入任安的房间,案上正静静地放着刘据的那只符节。
“任大人好兴致!”刘进冷冷地一笑,“我们在外面等待了半天,任大人就在这里欣赏符节吗?怎么,有什么心得体会没有?”
任安却显得心事重重,“符节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父皇不是已经说了吗,如今整个长安城的文武百官都知道,先皇不慎为小人苏文所害,苏文与刘屈氂内外勾结,欲行赵高李斯事。将军您负责统领北军,肩负着拱卫长安的重任。如今形势危急,正是将军站出来的时候!”
“倘若让刘屈氂那等小人内外勾结,假传诏书,聚集兵马,最后势必祸乱长安!真到那时,长安百姓何辜?唯有快速出兵,趁刘屈氂立足未稳之时,将其逮捕。方能使社稷危而复安啊!”
“如今这一重任,就全依赖将军您了!”
任安若有所思,他拿起一枚印章反复摩挲把玩,“可是,为何我不能投奔刘屈氂呢?”
“须知当年吕不韦问他的父亲,得知耕田不过十倍之利,而拥立新君,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想必刘屈氂一方也是如此吧?他们要拥立谁?昌邑王?勾结内侍,秘不发丧,拥立自己的儿女亲家的外甥即位,这老小子干的出来!”
任安猛然把脸凑近了刘进,近到刘进能看到他脸上的坑坑洼洼。
“那么,为什么我不去投奔一个身边除了光杆丞相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的诸侯王,而要选择已经监国十余年,树大根深的太子殿下呢?”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哪。”
“我投奔太子殿下,爵位不过升一等,官不过二千石;若是投奔刘屈氂,说不定就能封万户侯,升九卿!请殿下教我,我为何要跟随太子殿下?”
刘进心里想,树大根深?按照我便宜奶奶的说法,我家里人都被刘彻砍光了,你来我这边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呢。
但是明面上,刘进只能打感情牌,“我闻父亲说过,将军本是仗义之人,又曾经忝为大将军门下宾客,本就是我家座上宾,于私,我父亲与将军本来私交甚好,今日父亲也是诚心相邀,相信将军心有所感,要不然不会收下符节;于公,刘屈氂素行无赖,为天下百姓计,将军都应该帮助我父亲……”
任安背过身去,哈哈大笑,“大将军门客?不错,我是做过一段时间舍人。”他转过头来,显得咬牙切齿,“可是殿下是否知道,这门客的日子,可是舒心的很呢!”
“我自幼父母早亡,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顶替别人成了一名亭卒。后来又升了亭长。我自问幼时吃尽了苦头,所以行事力求公平端正。后来升官至三百石,却因为先帝出巡时陈设帷帐供给的必需品准备不齐全,而去职入狱;”
“出来之后我身无分文,只能去大将军门下当了一名门客。那时候的管家嫌贫爱富,我哪里拿的出来钱去疏通关系?于是我被安排去养恶马,那些马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咬人,我也因此吃尽了苦头。”
“我的伙伴就抱怨说管家嫌贫爱富,我却很平静。因为我知道,连大将军也是识人不明的,更何况管家呢?”
说到这里,任安脸上的青筋不住地跳动。
“那一日,大将军带领我们两个去拜访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居然安排我们和骑奴同桌吃饭,这是何等的侮辱!而大将军居然没有丝毫的表示;”
“后来先帝下诏,选拔大将军的门客成为先帝的侍从,他只顾选拔那些家里有钱的绣花枕头,而对我和田仁视若无物!就是因为我们家里贫穷,无法自己出资准备那些骏马华服!”
“我要感谢赵禹,他识别出了我俩的才能,并且举荐给了大将军。都到了那个时候,大将军仍然在为我们贫穷无法自己准备衣物感到恼火。我们不过是据实以告罢了,他竟然觉得我们是在对他愤愤不平!”
“所以,我任安能有今天,如果说要感谢什么人,那只能是赵大人。如果一辈子依靠大将军,我估计现在还在长平侯府中喂马呢!”
他停了下来,目光注视着案上的军印和符节。
“我接到符节的第一刻起,要出兵的各种命令文书,我都准备好了。”
“可是我转念一想,这场战争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大将军如果解衣衣我,分食食我,我自然会感念他的好,全力出兵支持太子;”
“但是我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当年赵大人的举荐,和我自身努力的结果。”
“和大将军关系不大,与太子更是丝毫无关。”
“那么我为什么要出兵?”
“无论是昌邑王,还是太子,他们谁登基,我不是都还是北军的监军使者吗?”
“况且北军是长安城最大的拱卫力量,我加入哪边,哪边就会获得举足轻重的力量。”
“这种事情,我怎么能擅自做主呢?这可是会改变天下大势的决定。”
“我能收下符节,又和殿下您说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已经是看在大将军曾经收留我的份上了。”
“殿下您还是赶紧走吧,回到您的父亲那里去。我可以向您承诺,只要我任安活着,这段时间,北军就会一直在这个营地里,纹丝不动!”
“殿下,回吧!”
任安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刘进心头火起。
在他讨要书信的时候,刘据和他说过任安的发家史。无论从任安的视角看来,当年的卫青对他有多百般不好,事实就是,最终卫青在赵禹的建议下举荐了任安,从此才有了他从门客扶摇之上的故事。
至少在他升二千石的过程中,卫青对他只有溢美之词,而无丝毫使绊子的意思。
然后你一句轻飘飘地自己的努力就抹杀了一切故事?
现在收了符节还要说是承卫青的情?
这种紧要关头,要按兵不动?那不就是放任长安城打得血流漂杵,自己作壁上观?
是准备保存实力,战后卖好?
刘进的眼里掠过一丝杀机,他的手缓缓地按在了刀柄上。
比刘进更快的是如侯。
只听见“通”的一声响。
背对着如侯的任安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后脑上绽放了鲜艳的花朵。
“你用的是什么东西?”
仍旧是笑得憨憨的如侯举起了手中的铜疙瘩,“卖猪的时候,用来称肉重的铜权。平常不用的时候,就放在袖管里。”
“我是听着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长大的。刚才听下来,这个任安,比晋鄙还要可恨,殿下您的英明神武,又有类信陵;那鄙人不才,愿意效仿朱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