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蛇人
九月份以后,学生陆陆续续回校报到,校园里多了些生气。生科楼在梧桐西道上,灰墙红瓦的二层小楼掩映在梧桐树下。这些小楼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在这里知海撷英,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疑问走向它的深处。
二楼西侧的西210是一个小会议室,能容纳10人左右,此时已坐了大约5、6人在室中。会议室前后两道门都从内部上了锁,与会人员并不想有外人闯入。
“猜猜几天后我们从培养皿中提取到了什么?”最靠近投影的教授按下激光笔,投影跳转到下一页,“提取出了一种毒性蛋白,还有一些氨基酸和小分子多肽。这种组分——因为病人的异变特征指向性非常强,我们直接和本地的各种蝰蛇毒液做了成分对比,确定新产生的物质非常接近白头蝰。”
“杨教授,我想先确认一个问题,”一位年轻学者说,“你们能保证样品没有受到污染吗?”
杨教授说:“钟老师,连我们林老教授都来啦,我们不可能连样本污染的可能性都不排除就惊动他老人家吧。”他口中的“林老教授”是科大一附院基因室的老领导,早已退休。林老已经80多岁高龄,满头白发,但身体还算硬朗。他坐在靠后的位置,从开始就没有说过话。这时,他才点点头,表示认同杨教授:“是的,小钟,杨教授跟我汇报时,我已经确认过了。这些毒液确实是病人的唾液腺细胞合成的,切片能看到合成活动。”
“我们重复实验时有全程录像,这个大家可以会后检查,但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这个会的重点,我们先往下说……”
杜鹤秋从会议室出来时,已经快中午12点,正赶上学生下课,西道上都是饥肠辘辘、往食堂赶去的学生潮流。杨教授出来叫住她,跟她说已经在小食堂订了位置。“好,”杜鹤秋说,“那我回办公室放一下东西,楼下碰面。”
近期倡导节约降本,普通会议餐就从校外餐馆改到了学校的小食堂。
杜鹤秋在科大读完本博后,出国做了两年博后,然后出站回了母校。如今人才辈出,留校竞争激烈,她暂时只能作为研究员进入科大基因所。
“秋秋,你什么想法?”吃饭时,同事伏在杜鹤秋耳边轻声问。基因所和一附院的领导在谈论联合立项,其他人没有太多发言机会。杜鹤秋思索几秒,“我比较好奇他们的样本。”同事说:“我也是,我觉得他们这个搞得太玄幻了。但是杨教授的学术操守又是业内大家有目共睹的你知道吧……基因表达层面的大规模异变,这是什么概念?这不得搞它十个八个诺奖?保底也是个拉斯克吧?”
杜鹤秋被同事逗得发笑,“是,”她接着捧哏,“以后生物书介绍完沃森和克里克后面就得接着介绍咱。”
杜鹤秋所在的组主要研究CRISPR/Cas9技术,也就是俗称的基因编辑技术,团队负责人姓谢——谢广安教授。组里的其他人手上都有正在进行的课题,精力有限,谢教授只能安排杜鹤秋先做对接。
第一次会议后,没过几天,杜鹤秋到一附院基因室看杨教授所说的唾液腺病理切片。在电镜下,能看到有部分细胞被定格在合成与运输活动的瞬间。
“你看这里,”杨教授在打印出来的幻灯片上圈出一块区域,“这里能看到细胞正在合成一种大分子。昨天发给你的资料,就是我们对这种大分子做的生化检测结果。”
“你们有样本,有数据有结果,其实这个研究已经完全由你们自己完成了。”杜鹤秋略感好奇,“为什么还要找我们?这个感觉就像是一附院做出来了块珍味馅饼,然后随便找了基因所把这块馅饼分享出去。当然我是开玩笑,但确实有点好奇。”
“哈哈。”杨教授说,“杜老师说得其实也不错,这个项目如果只进行到这里,确实只挂我们自己的单位就可以了。”
“只是?”
“只是——”杨教授将杜鹤秋带出电镜室,将她带到一间病房外,“这就是那位病人。”
杜鹤秋往门内看进去,一时恍惚,仿佛置身异世。病房的隔离玻璃后,一位蛇身蛇面的“人”正缠绕在病床上。他见有人来,缓慢地下床,往玻璃前爬来。当那张脸映在玻璃上时,杜鹤秋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眼前这张脸——眼距较普通人更宽,鼻翼向脸颊延伸、融为一体,鼻孔缩小,吻部前突。当他伸出舌头时,杜鹤秋突然感觉一阵寒流袭身——那是一条蛇信。病房里有两位护士值守。
杨教授将杜鹤秋请出病房。关门前,杜鹤秋回头再向那位蛇人看了一眼。那是一张邪恶的脸,但杜鹤秋觉得,在那张难辨人蛇的面容上,有一些悲伤无望的神色。
“杜老师知道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异的吗?”
“不知道,最近吗?”
“是十一年前。”杨教授说,“十一年前,他第一次到我们医院。当时还没有太多特征组织,我们没有方向。当时也和基因所立了一个小项目,我还记得你们那边的负责人是贺仁峰,现在是贺老板啦。”
杜鹤秋知道杨教授所说的“贺仁峰”——十几年前也在基因所工作,后来离职创业,创立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
“一开始的时候,双方的负责人都有私心,就像你说的,都想多占有一些成果,导致这个项目进展非常缓慢。后来联合研究到期,基因所不再续投资源,一附院也不愿跟另外的单位共享可能的成果,双方的合作也就结束。就这样,我们这边独立研究了十一年,眼看着病患走到如今的模样。”
“这是在作孽。”杨教授叹息。
“五六年前,我们把病例上报,从BJ下来一支团队专门负责病患的治疗,我们基因室的人力就解放出来专门负责研究工作。但从去年开始,病人的变异突然加快,生理机能也非常不稳定。我们现在需要抢时间,基因所是最近的、也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这不只是一项课题,杜老师,十一年前我们都错了,这是在救人,不是在争成果。”
那张悲伤无望的脸——杜鹤秋又想起来。
联合立项进展很快,基因所这边的材料都由杜鹤秋准备。周一,双方名义负责人签署合作协议。
“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分三条线,一条负责病患的治疗,这件事由BJ的团队负责;一条负责对病患的各处变异组织展开深入的生物学研究,探索变异的规模、原理和成因,给治疗团队提供理论参考;一条是择期前往林县,对病患从前的生活环境进行调查,确定变异源,同时确认是否还有其它相似病例。”
“我们目前的想法是,后两项工作由一附院和科大基因所共同进行,不知道贵所对这个计划有没有什么意见,有觉得需要修改的地方,可以提出来一起探讨。”
基因所的与会人员互相对视一番,表示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