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往事
许伯阳不知老爹为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想了想只怕另有缘故,见得许绍华目光袭来,心里暗自苦笑,只得说道:
“回季父,小侄早年走镖,有幸得了仙缘,如今也算是修士了。”
“那不错啊…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好啊…好啊…”
许绍华放下蒲扇,嘴角扬起,目光中闪出一丝羡慕之色。
他这人瞧着面容神丰,实际眼角鱼尾暗生,确实已不年轻,还不知怎地浑身还透着一股子暮然萧索之气。
“自家人不说这话,绍华。”
许绍良摆摆手笑了笑,拿起茶壶给他斟茶,又道,
“适才我问你如何进了孔家,后来孩子又闹,这话就撂了一半,这会儿我儿伯阳也回来了,他现在替丁家管着这风青镇,你在这孔家是罗林镇的仙家,以后大家大可多走动走动!”
“那是那是。”
许绍华一听许伯阳竟然是修士,刚才一脸云淡风轻之色,早已面目全非,取之而来的是一脸郑重,已然对许绍良一家是另眼相看。
“大哥,是这样,你我多少年不见,有些事情说多都是矫情。”
许绍华挤出一丝笑容说了一句,随后便将头慢慢垂了下来,神色稍微有些黯淡,轻叹一声,徐徐说道:
“我记得你我逃出寻龙镇时,我不过才十六七岁,那时候年纪轻、不懂事,心气比天高,总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不甘心去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糟践自己,总想着往大城市去跑。”
“那年立秋,寻龙镇遭了大难,家里皆走散,生死不知,我还算命大,躲在石洞里躲了一个多月,饿得吃耗子,后来跟着一部分逃难的人,去了郁川城,为了活下去,什么差事都干过,至于干过的事情,太多,我自己都快记不清。”
“大哥,你知道的,咱家早些年穷苦,在寻龙镇的擒龙村也算不上富庶,就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你我二哥兄弟三人都是跟着阿爹耕地打猎为生,幸好那时候村里有位先生,阿爹让我跟着学了几年字,留了一门抄抄写写的手艺。”
许绍良听到这话,不觉老脸耷拉下来,眉间微微有些耸动。
“再后来,恰逢郁川城的大户荀家招人,我去抱着试试的心态去应了,就是因为写了一手字还算瞧得过得去,年纪又小,没个牵绊,被我师傅看中,我那师傅姓孔,是孔家的账房。”
“大哥,你可还记得,就是二十多年前,你我在清玄镇碰到那次,正是师傅带我回罗林镇去。”
“唉…”
许绍良叹了一声,微微摇头,哑着嗓子轻声说道:
“我又怎么敢忘记?那时候的你我,就如漂在这池塘里无根的浮萍,都是身不由己,你跟着师傅,我帮东家卸货,就这么在码头匆匆一遇,再匆匆一别,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呀!”
说罢顿了顿,又说道:
“嗯…原来如此,可这荀家招人,为何会把你招到了孔家去?”
许绍良虽然走镖多年,但一直都在郁川郡中南部转悠,从来没去过北面的郁川城,并不知道当地的情况,心中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关心问了一下。
对于这个问题,许伯阳在旁静静听着,也颇感好奇。
“大哥,你这些年应该是没去过郁川城罢?”
许绍华端起茶盏一笑,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解释道,
“咱们这郁川郡,除了郁川城外,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九个镇,九个大镇,十个小镇。”
“这其中凌家手上最多,有六个镇,大部分都在郁川城附近的平原丘陵之上,那地方良田沃野,仙峰遍地,古树参天。”
“其次便是荀家,手上有五个镇,位置不一,散布在青神各处,但地利极好,多在郁川的中部,再而便是姜家,手上有四个镇,大部分靠近东海。”
“最后就是丁家,手上也有四个镇,除了靠近郁川的三昧镇外,剩下就是靠近南淮郡的这三个镇,风青、太和、无为。”
许绍华此话一出,许伯阳顿时来了兴趣,以前他和老爹走镖多年,郁川这些镇子多少去过一些,但并不完全知晓其背后的势力,这位季父的话说出来,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暗自心忖道:
“原来丁家另外还有三个镇,那太和镇之前从扶南镇绕路去过一次,就在我们东南面,没想到也是丁家的属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商道和路都断了,两镇各自划界,不兴往来,如此说来,有些奇怪。”
许伯阳立刻感觉到丁天石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又拔高起来,这能在郁川丁家能有一席之地的人,只怕已经是丁家的心腹。
“如此说来,这罗林镇孔家当是属于荀家的属族?”
许绍良听完,恍然大悟,当即明白过来。
许绍华颔首道:
“大哥说的不错,这罗林镇总体靠近南边,已经和丁家的太和镇接壤,离郁川较远,荀家人不喜欢来这里,遂交给了孔家。”
“这孔家是荀家的姻亲,两家曾经结下过姻缘,所以孔家跟着荀家,家中也有不少修士,说实话已经很多年了。”
说罢瞧了二人一眼,又喝了一口凉茶放下,又才讪笑着说道:
“这些事情本来我这一凡人并不可能知晓,只不过还是得益于我家师傅,我家师傅孔德惠,是孔家的账房,学识厉害,这整个罗林镇的收支都是他在张罗。”
“有时候荀家忙起来,人手不够,也会调他过去,所以那些年我作为徒弟跟着他,东家走西家去,荀家的地盘都走遍了,走多了,自然和荀家小宗的那些人也熟了,这些事大都是从那些人身上听来的。”
“绍华,这些年你独自一人,也是殊为不易啊…”
许绍良听着不禁有些感慨,回想起年轻时候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回忆如浮光掠影般袭上心头,一时间双手捧着凉茶,心绪复杂难喻。
“大哥,都是讨生活,祸福所依,谁也说不准,再后来,我那师傅过世了,临了将我托付给了孔家的少主孔仲海,也算是那么多年,他孔家瞧我尽心尽力,遂给了我一小宗庶出之女,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孔氏,让我一大把年纪结成家室。”
“原本我还想着此生只怕是要茕茕独身,走完这天地。”
“没想到光阴走马,老来得子,转眼已是两个孩子的爹,现在孔家待我也算不薄,整个罗林镇的账目也都是我在操持。”
许绍华的这一番话说完,许家父子的心中的疑惑登时都烟消云散,想想他一介凡人,独自一人能在这宗亲遍地的世上活下去,如今还成了罗林镇孔家的账房,也算是有不小的本事。
“如此说来,这、这伯恩和伯晓是…”
许绍良年纪大了,许伯阳踏上了仙途,又没结亲,好不容易有两个血亲子嗣,自然是喜爱无比,听了许绍华的话,其实心中已经明白几分,可仍然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哥,说来惭愧,我仰人鼻息,身不由己,你猜得不错,伯恩和伯晓都是姓孔,我煞费苦心,终是为咱家留了一个‘伯’字…”
许绍良默默颔首,宽慰道:“绍华,不妨事不妨事,都是自家孩子,姓孔也好姓许也罢,都是咱家的血亲,不分什么彼此。”
“原来是姓孔…”
许伯阳听了,心中黯然神伤,自觉有些不是滋味,可许绍华这情况并不难理解,他一个凡人,没有办法,若不是入赘,在孔家焉能有如今的地位。
虽然看似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世道血亲利益看得极重,既然姓孔,以后长大必然是孔家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许家的事情。
“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了…你能来了就好…”
许绍良听得有些气闷郁结,挥着扇子,轻轻叹了一声气,径自说道,
“绍华,实不相瞒,我这两年没事情做,却是闲得慌,心里总是空落落,去年我闲下来就尝试给你和绍学写信,让镖行帮忙带过去罗林镇和天玑镇,瞧瞧能不能寻到你俩,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只不过绍学那边却是杳无音信…”
“二哥他…”
许绍华顿了顿,脸上愈发颓然,话没说完,却是径自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许绍良瞧他神情有异,欲说还休,耸了耸眉毛,疑惑道:
“上次你我相遇,你不是说绍学在天玑镇?难道他人没在天玑?”
“大哥,我说了你别难过,二哥他…已不在人世,只留得两儿一女,两儿在天玑镇上讨点生活,小女在隔壁的寒光镇,日子…也算还过得去罢…”
“啊…”
许绍良轻轻一声惊呼,面容和手上的蒲扇同时僵住,灰色的眉头皱成一团,老脸满是心痛之色,呆呆望着亭子外山水,浑浊的老眼怔怔流出两滴泪来。
“大哥,你莫怪我,这天玑镇是凌家的外戚曾家的地盘,因为凌家与荀家交好,之前我曾到过两次天玑镇,第一次跟着师傅从郁川出来,途径天玑镇时在曾家落脚,便撞见了二哥。”
“二哥给曾家当护卫,娶妻生子,妻家都是寻常百姓,只是收入微薄,过得并不如意,但那时候我自己也是初入这世道,没有接济他的能力。”
“再后来,我又随孔家去过天玑镇一次,我抽空偷偷去寻他,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换了人家,我多方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已经病逝,只留下两儿一女,两儿许伯明、许伯照都在给曾家做事,那个女儿许伯清小小年纪,却是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嫁去了隔壁的寒光镇,那里又是姜家的地盘。”
“我本想将这两小儿带回来罗林镇,可惜这俩孩子年纪不大,却很有志气,不愿跟我走,说是还有老母在外婆家中,二哥的坟地还在山上,没满三年,不能出去,我劝不下来,只好离开了。”
许伯阳一直默默听着,眼见老父生生落泪,气血翻涌,握着拳头咳嗽起来,生怕他出什么情况,当即起身抚摸着他的后脊背,渡入灵气,低声劝慰道:
“爹,时辰不早,怕是张罗吃饭罢!要不过后再聊?”
“是…是…我儿说的是,天色不早,不说了不说了,先吃饭先吃饭。”
许绍良神智突然一清,气顺了过来,连忙低头抹了抹泪,叹了口气,放下蒲扇,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老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色,问道:
“绍华,家里人少,我在这风青镇有个大兄,姓汪,对我家照顾多年,适才我请他叫上几个好友,正好今晚伯阳也回来,咱们今晚好好喝上一顿,替你接风洗尘,你应不介意吧?”
“无妨无妨,既然是大哥的义兄,那便也是我的义兄,绍华来此寻大哥,此等恩人,理当拜见!”
许绍华连忙站起来说道。
“好…好…”
许绍良满意颔首,冲着许伯阳招呼道,
“伯阳,你带季父去前厅喝茶,顺便瞧瞧你汪伯和谭师傅来了没有,我去厨房盯着,我今早才买的鱼,别给那帮小兔崽子我弄砸了。”
许伯阳低声应了,遂带着许绍华,顺路叫上了孔伯恩、孔伯晓和侍卫贵久,去了前厅。
一过屏风,果然见汪明如带着两个儿子坐着。
“汪伯!”许伯阳率先打了招呼
“诶哟!伯阳也回来了!”汪明如没料到许伯阳也在,连忙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两人一打面,跟在身后的汪万里和汪鹏飞一见,吓了一跳,赶紧上来行礼。
许伯阳略微颔首,遂给汪明如引荐许绍华一家,大致说了来意,两人初次相见,不免又客套寒暄了一番,方才各自坐下。
许伯阳见汪明如一双老眼瞅着自己,欲言又止,微微一笑,道:
“汪伯,谭师傅是不是还没到?我们出去迎迎他。”
“好好…”
大半年不见,汪明如似乎又老了许多,头发稀疏,身子佝偻,拄着一根檀木拐杖,下台阶都有些不利索。
许伯阳伸手扶着他,走到了前院门口僻静处。
“惭愧惭愧,伯阳,你汪伯老了,不中用了。”汪明如喘了一口气,叹道。
“汪伯,别这么说,你与我爹都是捱过苦日子的人,如今世道太平,风青向好,你平时身子不适就多歇着,那些活计交给万里和鹏飞就行,别再管了。”
许伯阳瞧他一脸老相,低声嘱咐。
汪明如一把年纪了,自然明白这话说得不错,人老了就该服输,自己确实身体不好,是该休息了。
“是,伯阳说得是。”
汪明如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轻叹一声,低声道,
“只是我家对风青有愧,对丁家有愧,你汪伯我放不下啊,生怕这两个小儿又不争气,像、像他大…”
“汪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必再想了。”
许伯阳听他提起死去的汪鹏程,避免尴尬,又怕他伤心,当下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瞧你心里埋了事,可是最近风青遇上什么麻烦?”
“没事没事,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些市井小事,伯阳,镇上这些杂事我就不提了,我和你爹会处理好,只是前不久丁地魁的妻室,那位宋家长姐病死了,你不在,我和你爹一起去奔了丧。”
“哦,死了。”
许伯阳目光闪烁,只应了一声,并没有回应,因为他知道这事情和自己已无关系,老爹都去奔了丧,没必要再去表态。
“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晓了就行,不过奔丧那日,我和你爹碰到了丁福生,说起了我那女婿…”
汪明如顿了顿,老眼干巴巴地望着许伯阳,仰着头问道,
“算算日子,他恐怕是有快三年没回来了罢?不知道伯阳可有他的消息?”
“不曾。”
许伯阳神色凝重,缓缓摇头,反问道:“这丁福生不是他家叔叔,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汪明如叹道:
“我听他那口气,多半也是不知,我还听说丁家还有些事情,需要他去处理,这三年不回来,也不知道他是闭关,还是出了远门,过去这么久,确实令人心焦,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
“汪伯,这事情我没有门路,也无法打听,不过依我看,估摸着丁仙长多半是因为仙宗有事耽搁了,你老也不必担忧。”
许伯阳如实告知,也算出言宽慰老人的心。
其实他也盼着丁天石回来,现在紫衣消失,丹药都断了,自己未来的修行确实受到了影响,此时心中忽然想起那条汜水蛇妖来,丁天石许久不回来,会不会和仙宗汜水的事情有关?
“但愿平安无事,我一想起那丁地魁,死得莫名其妙,心里就瘆得慌…”
汪明如叹了一声气,轻轻颔首。
就在这时,谭文里带着何肃进,两人并肩有说有笑,跨进了门梃,正巧也从许绍良从屏风后出来。
许家老爷子一见众人都到齐了,笑道:“来的正好,人齐,菜上桌,走走,吃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