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系之舟
郁川郡,清玄镇。
王家。
“怎么回事?”
王处晖坐在堂上,满脸铁青,气急败坏,一把将手上的盖碗砸了一个粉碎,怒喝道:
“你们俩是干什么吃的?这酒也吃了,妓也狎了,那方知南不是被你们灌得大醉不醒?怎地那灯就成了缩地神仙,眨眼就不见了?”
王处晖年近四旬,人长得是又黑又瘦,个子还矮,留着山羊胡子,穿着一身黑绒棉衣,活脱脱像个阎王。
他身下跪着两名年轻人,身材一胖一瘦,服色一灰一靛,都俯首埋头,大气都不敢出。
“王运昌、赵久盛!你俩之前怎么和我说的话?”
王处晖怒眉倒竖,气犹未消,一手扶着太师椅,一手指着二人,唾沫激飞,
“万无一失?这叫万无一失?万无一失这灯呢?飞了?跑了?说呀,说话呀?!”
那名身穿靛蓝袄子、颧骨瘦削的年轻人抬起头,不觉瘪着嘴,腮帮子气鼓鼓,一脸无辜,说道:
“爹,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这方知南确实是醉了,连姑娘都不会摸了,还是我亲自让三杯楼的马夫手把手送回方家去。”
“王运昌!你给老子记好!你酒量好,你会摸?”
王处晖越听越是火冒,扯开嗓子,骂道,
“老子问你他方知南摸没摸姑娘了?啊?摸姑娘,你他娘的就知道摸姑娘!老子问你灯呢?被姑娘摸走了?”
“我…我也不知道。”
王运昌垂头丧气,见父亲正在气头上,暴跳如雷,再不敢说话。
“舅父,这事只怕有蹊跷,恐怕有人走漏了风声,让他家警觉,提前把灯拿走了。”
旁边的侄子赵久盛看不下去,抬起头来说道。
“对!对!”
王运昌眼前一亮,抬起头连忙赞同道,“爹,表哥说得对!那晚人本来就不少,只怕有内奸通风报信!”
“对个屁!”
王处晖啐了一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勃发,扬声骂道,
“我亲自去瞧了,难道你爹我瞎了,还是傻了?无事闲得慌,在这里和你俩小儿胡说八道?
“那棠川洞府被人破阵,取灯而走,洞府被淹,明显有其他人晓得我们设局,故而黄雀在后!还内奸?哪里来的内奸?天上飞下来的?河里冒出来的?”
“早知道老子就不该相信你俩鬼话,早点过去!唉!真是机关算计,反被人误!也不知道这又是哪家的算计,把这清玄镇的河水越搅越浑!”
“事到如今,你俩还瞧不明白?此事他方家也不知道!人家顺杆爬得了便宜,懂了吗?”
“懂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沮丧,满嘴不是滋味,低声各自应承道。
“哼!”
王处晖见他二人示软,鼻孔喷出一口粗气,面色稍缓,坐了回去,声音也小了下来,不过口气依旧冰冷,
“虽然灯没到手,不过也幸好这事不算完全办砸,终归是让他方家栽了跟头,你俩不必气馁,眼下他家没了这灯,无法找这文家换子,我瞧他方家还能嚣张到几时?”
说罢顿了顿,瞧着身前默默无语的赵久盛,心头一软,又低声道,
“久盛,你别怪舅父脾气不好,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如今死在了汜水,鬼市也被荀家收了回去,你从清徽镇被赶出来,来投靠我家,本是应该,但我两家本就是你父亲一手提拔,如今他一死,我两家算是没了根。”
“咱们往上了没法比,只能想办法挖根脚,他方家只方知安一人入了仙宗,全家鸡犬升天,若不把他家逼上绝路,你我以后还怎么活?”
赵久盛一听舅父提到自己父亲,胖胖地脸上顿时有些通红,眼眶含泪,攥紧拳头,咬牙道:“舅父说的是,不能忍辱,岂能负重?”
王处晖颔首,心中有些安慰,道:
“你能明白舅父的苦心就好,你我两家的未来还寄托在你和运昌,你舅父没这本事,这一把年纪了还只是凝元七层!”
“你俩如今都到了五层,赶紧加把劲,尽快蕴灵成功到达六层,两年后的‘太和经武宴’一定不能错过,拼死拼活也要拼一把!要为家里争口气!这是咱们小修家族鲤鱼跃龙门的唯一机会,千万不可大意!”
“明白了!舅父!”赵久盛颔首道。
“都起来吧,这事我此时想想也怪不得你俩,筹谋划策几月去抢占先机,反倒节外生枝,真是世事难料啊…”
王处晖叹了一口气,捋了捋胡子,
“咱们这清玄镇四衢八街,地利极好,丁家、姜家都是眼红,明面里不敢有什么招式,暗地里使了不知道多少小动作,盯着的人不再少数,也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哪家存心不良,晓了方家底细,想来拿他家往火上烤?”
王运昌和赵久盛站了起来,赵久盛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担心,问道:
“舅父,如今方家没了筹码,日子逼近,会不会狗急跳墙?我从清徽镇偷偷带回来的两个灵犀子,一直藏在家里,只怕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是啊!父亲,家里不是还有一个远亲小辈,也是灵犀子,这加起来一共就是三个,如今这三人皆在家里,只怕不太稳妥。”
王运昌后知后觉,想起这茬来,不免担忧,故而顺着话说了。
“嗯。”
王处晖目光闪烁,点了点头,道,
“久盛说的是,是不能待了,他方家如今没了那置换的法器,真说不定会搞些什么事情出来,万一他方知安突然回来,杀个回马枪,大肆搜查,查出咱家里藏了三个灵犀子,指不定真会被他强夺了去。”
赵久盛低声道:“舅父,这方知安毕竟是筑基道士,此事情只怕不可不防!”
“你俩你放心,此事我早就有了计较,上次我去寒山找文再闲,他已经答应帮咱们处理此事,三个灵犀子一个五百灵石。”
王处晖眉头拧了起来,神色有些难堪,徐徐说道。
“舅父,一个才五百灵石,这价格有些低了。”赵久盛皱眉道。
“我知道价格低,但是没办法,咱家没有清玄镇的权柄,明面上是隶属于方家,这不能大张旗鼓去找别家兑换,又不能给方家得了去,只能找这人,这文再闲纯粹就是一个钱骰子,认钱不认人,虽然冷血了些,但他一来背靠姜家,不惧怕方家背后的荀家,二来好歹大家各取所需,多少能赚点。”王处晖解释了一番。
赵久盛点头道:“还是舅父想得周到,那不知舅父可有和他约了时间和地点?这事情只怕事不宜迟,还是尽早交易为好!”
“这是自然。”
王处晖嘘了一口气,目光沉沉,吐出几个字:“时间和地点定在三日后,戌时,龙门涧,龙牙岭。”
说罢眉头微皱,又道,
“这事你俩不用瞎操心了,我去料理就行,你等好生在家修行,千万注意方家的动向,别让他家得了消息,坏了大事。”
…………
一艘乌木小船。
游弋于青水之上。
许绍华走出乌篷,左右仰头,望了望天色。
两岸山峰相对而出,山峦起伏,只不过冬季草木凋零,枯枝光杆,再加上天气阴霾,天寒地冻,确实是有些煞风景。
一阵北风吹来,寒意凛冽,不自觉拢着袖子,缩了缩脖子。
“爹爹,外面寒冷,咱们进去向火。”
回头却是大儿孔伯恩走出篷子来。
许绍华一笑,摸了摸爱子的后脑,心中生慨,鼻间不免一阵酸楚,轻声道:“伯恩,快到清玄镇了,爹爹出来瞧瞧。”
“清玄镇?”
孔伯恩今年已满九岁,虽然还未完全长开,但剑眉丰颊,星目挺鼻,眉宇间英气逼人,依稀有许家人的风范,此时瞧着极远处屋舍叠叠,河上跨着一座石桥,问道:
“爹爹,这清玄镇离天玑镇还有多远?”
“快了,过了这棠川码头,再过了这清玄桥,不过两日便是一处险地,叫做龙门涧,而后山平水阔,便都是坦途,最多半月光景,也就到天玑镇了。”
许绍华望着远处的清玄镇,不觉回忆起多年前和许绍良在棠川码头相遇时的情景,相隔多年,历历在目,一时间情绪交织,不自觉搓了搓僵硬的手,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爹爹。”
孔伯恩回头瞥了一眼船上的乌篷,轻声道,
“伯恩始终不明白,为何你送我和伯晓去天玑镇修行,这一路上你老是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事情,你瞒着我?”
许绍华回身瞧了一眼,收回目光正巧与小儿目光撞在一起,但见他目中关心之色盈盈满满,一时间更加难过不舍,低声道:
“伯恩,送你和妹妹去曾家修行,是你孔叔和族里家里的决定,也是为你们好,这天玑镇的曾家在郁川声名显赫,是郁川郡凌家的左膀右臂,入了这天玑镇,就是入了郁川城,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你马上十岁了,就长大了,以后入了曾家,爹爹不在身边,你要学会照顾好妹妹,若是受了欺负,要学会先保护好自己和妹妹,能忍就先忍着,忍不了就找个地方大吼两声,反正…遇事别冲动,一定要忍着,爹爹…不在,护不得你们周全…”
许绍华老来得子,一门心思都在一双儿女身上,本想宽慰他两句,不想说着说着情不能自已,老泪纵横,低声哽咽起来,赶紧扭过头去,挥袖擦了擦眼泪。
孔伯恩瞧着老父潸然落泪,心中难过至极,强忍着泪水,心头又倍感奇怪,回头瞧了瞧乌篷,低声问道:
“爹爹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哭了?难道我和伯晓去了曾家,学习仙法,就不能回来了吗?”
许绍华抽了抽鼻子,蹲下身子,双手拉着小儿的双手,双目通红,轻声道:
“伯恩,你要好好修行,只要你到了筑基,这天地你随处去得,在此之前,你没那本事回来,也不能回来。”
“我儿大了,瞧得见爹爹心情好坏,还有不到半月咱们就到天玑镇,爹爹不敢再瞒你,你和伯晓此次入曾家,不光是学习仙法,还要改名换姓,成为他曾家的子弟,日后…和爹爹恐怕很难见面,伯恩,你别急,你听爹爹把话说完。”
“这事情爹爹做不得主,也无法干涉,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这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你和伯晓身负灵犀,实在是幸事,此去习了仙法,以后日子还长得很,你别难过,你别哭,爹爹不是还在这里,等你以后本事了,倘若…爹爹还活着,有空就带着妹妹,回来看看爹爹和你娘,啊?”
孔伯恩听得泪流满面,终于明白为何老父这段时间整日里愁眉不展,原来这一去竟然是难有相见之日,忽然只听身后脚步声响起,连忙低头擦了擦泪水,不敢再吭声。
只见乌篷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虎眼蚕眉,双唇薄且锋锐,身材高高瘦瘦,一身灰色袍子,绣着淡银色的繁复花纹,腰间配着一把长刀,瞧着二人,目光沉如静水。
许绍华连忙站起来,挤出一丝笑容:“卓立,你也出来透透气。”
孔伯恩擦干眼泪,转头一笑,面容灿烂,道:“表哥。”
“嗯。”
孔卓立淡淡点了点头,对孔伯恩道:
“伯恩,你妹妹醒了,你去陪她玩一会儿。”
“醒了?”孔伯恩一拍手,从船头跳下来,笑道,“她也是能睡,我去瞧瞧她。”
说罢噔噔几下,就钻进了乌篷。
孔卓立信步按刀走上船头,仰头望着不远处的清玄镇,轻声道:
“姨夫,伯恩还小,你和他说这些作甚,他此去天玑镇曾家,以后就是曾家的人,各家手上都有‘忘忧丹’,服下之后,三日之内过往记忆全丧,你此刻告诉他真相,于事无补,反倒平白给自己添堵。”
许绍华不想自己的这位外甥,早已将自己和小儿的对话听了个一干二净,终归是凝元六层的修士,耳聪目明,一时暗自惭愧,又听到“忘忧丹”三字,心中更是悲痛交加,浑身冰凉,只感觉心丧若死,呆呆垂立,斜视着这棠川河青碧色的河水,怔怔落下两滴泪来。
“姨夫。”
孔卓立轻叹一声,“你再难过也无法改变,接受现实吧!如今这世道,你我都如这脚下的不系之舟,随波逐流,船桨都在人家手里,哪有进退自如的可能?”
“我此番私自带你北上,说来已经违背了家主的命令,你莫要让我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