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九日,星期天,晴转多云。我依然呆在末城县的未城中学。
来到这所学校已经三年半了,当初和我一起入学的同伴在今年六月已经毕了业,四散各方,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些分别也许就是永远。
一二年的冬天如期而至,十二月份的冷空气也如约赶来,距离闹腾得沸沸扬扬的玛雅末日预言也只剩下十二天的光景。
上午,我跑到南边靠窗的空位坐下,随手翻开了桌上的一本书,作者是近期名声大噪荣获诺奖的莫言先生。令我诧异的是,此刻,我却失去了往日读书的心情。我看了一眼窗外,四处阳光明媚,前些日子孤独而又安静的天线似乎开始了愉悦的跳动。我却怎样也兴奋不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动着我,非要我回答什么似的,而我又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忽地广播里响起了放学的伴奏铃声,打断了我尚且杂乱的思绪,我也不恼,反而如释重负。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中午的午休可以自由活动以及下午两节课后至上晚自习前的空档。我抱着四本从一角书屋借来的课外书和一本笔记本,快步走出了冬季充满怪气味却异常温暖的教室,向着停有我那辆依然是九成新的捷安特牌自行车走去,是两年前我爸和我在附近乡镇的二手市场淘来的,比市场价便宜了二百多块人民币。
出了南校门,跨上车子一路向南驶入了一条窄而长的小路。三年半前,也就是09年的五月,我随着一辆校方的雇佣车来到了这所名叫未城的中学,从我的初中到这里经过了38公里,我记得很清楚,路途中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看一眼窗外。我初次坐公交车来未城中学,是在09年的8月底。那次,我为这条幽深漫长的小路感到恼火,因为路太窄公交车开不进来,只能在路口早早地下了车,然后边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向尽头的校门走去,边新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和建筑,竟也奇迹般消散了路途的劳累,忘却了愈发燥热的天气。
还好,路上没人跟我搭话,如果有,我的第一句话定会是:这个学校可真够偏僻的。也好,远离马路远离闹市,我的身体和精神亟需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好好休养调整。
我以为十六周岁的自己,应该会怀着激情和对未来的憧憬进入高中,却不曾料想到彼时彼刻的自己会多了一丝紧张添了些许茫然。那时的我,以为只需要在这里呆上三年。
然后,然后我是怎样进的校门又遇到了怎样的人,全然不记得了,记忆的片带像是被一把咬合紧密的剪刀“咔嚓”剪掉一截似的。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家里那台经常自动跳台的黑白电视机,很多次在我看得如痴如醉不自觉将自己幻想成电视里的人儿时,啪地一声屏幕化成了灰白色的雪花,喇叭里持续不断的发出密集的似摩挲般的嘶嘶声,所有的画面和对话全都瞬间消失了,小小的我伤心得不行。现在,我已不像小时候那般了。
单车上的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记忆中走出来,脚下加了几分力。很快赶过了前面三三两两急行的学生,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又是要去做些什么,我当然了然于胸,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样说吧,三里地外有一条街,街的西侧是网民的天堂,九家网吧依次排开,可谓是霸气外露。
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同班的同学,到离他不远的时候,叫了声他的名字,轻按车闸减缓车速,我用下巴往后座点了下示意他坐上来。
待他坐稳了以后,我随口问道:“又去网吧?”
“恩,去上网!”
“天地?二楼?”
“哈哈,懂我,不然还能去哪里呢?”
他这话说得奇怪,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我没法回答他,而他显然也没指望我给出答案。也许,缄口不言是最好的回答。不久,他大概想到了什么,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哎,文青你下来,我来骑车带你吧。”他口气坚决,毋庸置疑,仿佛这样做合情合理,我也定会欣然接受似的。
“哦,这样,好的。”
我边说边再次按上了车闸,只不过这次按得很决绝。至于为什么他主动开口要骑车载我,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生得壮实,相较之下,我的身影就显得单薄了许多。如此,我倒也乐得坐在后面。
坐上后车座的我解放了四肢,我搓了搓冰凉的小手,哈了口气,又将手背在脸的两颊贴了贴。我想起来第一年高一时,地理老师说我高高的鼻子像是XJ维族的孩子,从挺拔的鼻梁骨里透露出英气。
“这天可真冷啊。”我低声自言自语。
“啊?你说什么?”他身子稍向后倾。
“嗯?哦,没什么。”我又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我说,这天儿可真够冷的。”一阵凉风适时吹过,乱了我额前的刘海。
他接着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在听,只知道有一串断断续续的声波传入了我的耳中,而我的大脑并没有将它们转化成语言供我理解,继而做出反应。
声波消失了,我偏转过头,面向了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的南校门,人群还在不断地从门里相拥而出。我把眼睛抬高视线放远,以便视野里可以装下更多的东西,远远的,整个校园看起来像是一座小小的城。此时,城门洞开,城里的人脸上挂着笑吱吱喳喳兴奋地从城里出来。在后车座上的我,双脚离开了大地,我感觉自己幻化成了鸟儿两臂生出了翅膀,在这条幽深漫长的小路上悠悠低飞,远离了城远离了人群。鸟儿似乎留恋着什么还有些犹豫,但它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振翅高飞冲向湛蓝色的天空,尽情地去拥抱,声嘶力竭地啼叫,去感受天空的辽阔,吐出肺中的浊气和心中的哀伤。
我望了望天空,既而想到了莹,也不知道天上究竟有没有天堂。如果有,那,莹,一定在那里。
她在天堂好吗,会不会还觉得陌生?
此刻的天空并不好看,而我竟没有察觉是什么时候变了天,阳光已不再明媚,灰白色的云飘啊飘,被风吹散了的颜色浅一些,吹聚了的深一些,时不时露出一块蓝,像是一件洗过无数次早已破洞的灰褂子被技艺精湛的补匠打上了一块一块蓝色补丁。
车子拐了一个弯,终于驶出了漫长的小路,进入了一条向西倾斜的马路。一角书屋便在离下个路口有大五十米的地方,路口往南拐便是那条网吧林立的街道。
“好了,我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
他从车上下来,将车子交给我,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我摆手答他不用,然后又说了两句。我将车子停好,又上了锁,“其实该我谢谢你的。”我自言自语。
我去一角书屋,还有一个目的,等一个叫薇薇的姑娘,她在附近一所复读学校读高四。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今年夏天,在一块落魄的天台上,天上的星星自顾自闪闪发光,我点燃一根烟,低头自顾自地讲述着我的故事。她听得很认真,我可以感觉到,虽然大多她都在沉默。
我的故事里,少不了一个叫侯七七的人。薇薇第一次打断我的叙述,是在我提到侯七七名字的时候。她说,这事说来也巧,七七是她小学时最好的朋友,后来失去了联系,大概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了。
还了书,我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薇薇还跟我提起过莹,说知道她,只是没见过,以后也绝没有见面的机会,严格来说,仍属于陌生人一类。
我放弃了继续借书的念头,将手中的书放回,沿着书架朝门口走去,轻轻地抚过早已不再光滑的书脊。
我们都明白,人与人之间,或多或少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无数个你,无数个我,无数个他,继而碰撞出了无数个故事。这些故事里,恰恰包含了一切你所钟爱的或所憎恶的或早已淡忘的或正在淡忘的东西。当然也有一些,随着时光的流逝却日益深刻在脑海,就有如一片由无数粒砂子组成的沙漠,在阳光的毒射下冽风的削割下,总会有一些风蚀蘑菇屹立在茫茫的沙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