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别诗
“我这就走,过后你给我向阿母赔罪吧!熊儿在吃食上不要亏了他,嘿!若真有神佛,我今番也合得着官了…”
诗圣背冲着门在收拾行囊,听到门帘掀动大概以为是杨展如进来了,便嘱咐起话来。杜宗文就轻咳了一声,诗圣马上回过头来了,怔了怔道:“你有事?”儿子今年十二岁,父子朝夕相伴也就是去年从洛阳搬到长安这两年不到的时日,因此儿子并不亲他,又怕他问学业,见了面也是站得远远的,主动寻过来倒是头一遭。
“有事,阿…爷,我也想去长安!”
杜宗文话还是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别扭还是紧张,大概都有,既有认他人做父的羞耻感,又有与偶像单独会面时的慌乱。诗圣将背转了回去,笑了一下:“怎的?就想走马天街,名标金榜?”
这话似乎有些刻薄了,杜宗文流矢否认,考进士可不只是做诗,还要用骈文写策论,这种东西他只看过唐德宗宰相陆贽的几篇文章,一篇也背不得,更不要说创作了,上了场便得教白卷。
“不是!孩儿想日夜侍奉阿爷…”话还没完便给打断了。
“我将着你不便!你在家好好侍奉阿婆阿娘,照料阿弟阿妹,用功读书…”
“心窍开了也需用功读书!”
诗圣又转了回来,表情很严肃,顿了顿又叹声道:“你这事也不知是何祸福!是祸唯有修德可以化之,是福唯有修德可以持之。孝于亲长是德,友于兄弟是德,睦于邻里是德,敬天爱君是德。进德之阶,唯在一个学字,一个诚字。”叨叨唠唠说了一大串。
杜宗文道:“孩儿正是想进学进德,才想随着阿爷。”诗圣道:“论德,我不如你阿娘。进学也不在这一时,为父与你留下功课,可要着意,我不时便回来的!”便俯身拿过来一册书,却是《开元登科文集》,不用看也知道这是高考高分作文,诗圣拿这种东西出来育儿似乎有点俗了。
“先记诵得熟了,抄得熟了,我来家再与你说解!”说完长叹一声,又道:“阿爷吃亏便在此处,诗歌终是小艺,此等方是经世大道!”
诗圣这是陷于自我怀疑了,一句话将毕生所业抹了个干净,杜宗文要劝慰几句,这时身后门帘一响,杨氏走了进来。
“大郎,我与你爷说几句话。”
杜宗文便出来了,看来这长安他是去不了了,看诗圣那意态是绝对不肯带他的,况且他一走家中便连“五尺应门之童”也没有了,确实不便。
那怎么办呢?眼见着杜麟儿饿杀?眼见着安禄山驱兵南下?就不管那天下苍生,只说一家子的幸福平安,洛阳可还有诗圣弟弟妹妹一大家子,诗圣对后母没什感情,可是对这几个弟弟妹妹还是很关切的。还有杜大公子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李平阳,兖州也会沦陷的!
杜宗文在阶下踱了好一会,终于得了一个主意,进自己屋里提了笔。当他拿着纸走出来时,诗圣已经抱着杜宗武往外走了,两个妇人在后面提拿着行李,杨路花年龄应该要比杨氏小,可看着却要老上几岁,人也瘦条,大概是一身两用,既当妾妇又当侍婢。
“哦!大郎这是写了别诗!”
杨氏笑着招呼,看来儿子这心窃真是开了,不是一时侥幸。
杜甫一手拿了过来,一字一字的读给次子听:“十月狂风催鼙鼓,河西水暖山东苦。慰得爷心慰母心,白首彩衣醉春雨。”说完,不由地摇起头来,格律不谐,对仗全无,不知所谓,看来这心窍只开了一二。失望之余,他的心里倒安稳了不少,望子成龙是人之常情,叶公好龙也是人之常情。
“好好读书!”也没有显责。
这诗是预言诗,杜宗文自己胡绉的,预言诗就不讲什么格律、对仗、诗意,正是不讲才会让人觉得怪异、不好,才会去琢磨,才会去改正。相信诗圣接到河西尉的任命时便会想起这首诗,也会明白接受河西尉的任命是正确的。
当然,这还不能保证,现在是九月中旬,十月份河县尉的任命下来时,杜宗文如果能出现在诗圣身边,并给他详细解释一下“狂风催鼙鼓”,相信他是不会头铁的。
至于怎么才能在十月初到长安,杜宗文现在唯一成形的想法便是搞钱,怎么搞钱他还没有想好,需得往县里走上一回事,也许替人写文书,也许可以表演魔术。
走出来时,杨韦氏正在院子里隔着墙与两个白头黑脸的老妇人拉话,说嚷的竟是她如何贽诚礼佛救了大孙子,佛陀又如何赐了大孙子开心丹的话,好像她是亲眼所见一般。那两个老妇人听得入迷,这时一见杜宗文走出来,便啊呀着唤起“阿弥陀佛”来。
杜宗文只在心里摇头慨叹,对杨氏说:“娘,我送送阿爷!”便往外走,杜康安已牵了驴在柴门外。杨氏道:“先穿了木屐,路上泥深!”这儿子真是成长了。
杜宗文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底子不浅,制法大概类似于千层底老布鞋,轻便,走泥路就污了。他爷穿的是乌皮靴,杜康安是赤脚。
木屐这玩意只在现代中国的古诗文里还有影,具体形象多半是从日本片上看来的,极简便,木板下的齿比想像中的长,足有一掌来宽。踩上并没有电影中的脆响,因为地上是土而不是木地板。
“阿兄什时回?”
“很快就回!”
杜宗文抚了抚杜凤儿的脸蛋,感谢她抱来的木屐。杜甫上了驴子,杜鹓儿就率先哭了起来,杜宗武在杨氏怀里踹着手脚,也哭闹起来。杜甫回头扬手,不再说话,望了望东边惨色的日头,合上了眼。
村子不大,大概也就一二十户人家,都是柴门矮墙,并不见什大门大户。经了一片小小的桑林,外面便是大片田地,怪不得村里安静,原来人都在田地里,围在田垄上转圈的狗也不少。
唐时北方主要是两种农作物,粟和小麦,粟是三四月下种,九十月成熟;小麦是九十月下种,五六成熟。两者轮作,中间再种些大豆、高粱、荞麦。
这时节大概是在整理地块,准备新的播种。离得近的有人远远的便在招呼了:“杜官人,又赴王事?”杜甫应了,望着儿子道:“宗文,你回吧,好好读书。私下与你娘说,叫你阿婆少与人说道神佛开心事。要说等你中了进士再说不迟,否则只惹人笑。还有,金光寺的长老若来不可怠慢了!”说完重新上了驴背。
“小郎君,奴辞了!”
杜康安揖了一下,拽驴便走。冷日清风,桑田之间,一主一仆,青驴宽袍,渐行渐远,宛似图画。
杜宗文并没有回转,走到田地边与农人说问了些话,便往县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