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厢里一片寂静。
车灯只能往前照亮笔直的田间路,照不清两侧平整的麦田。麦茬密密麻麻,寂静的夜里,从麦田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大概是夜行的动物,或者是麦子在秋日夜里努力生长的动静。
再过不久,就是春小麦秋收的时候。这个时候,老家的中稻也已经成熟了。
莫惊春揉了揉跳得厉害的右眼皮。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是想清楚了,才跟我提的吗?”
楚慈青点头,“深思熟虑。”
莫惊春还想要挽留,“可是真的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不管是车房还是咱们一起拍纪录片的梦想——”
“我接了个活儿,下个月就给人拍纪录片去了。”楚慈青打断他,“我等太久了莫惊春,我有时候总觉得,你在原地踏着步,我怎么拽你都不肯从舒适圈里出来。纪录片也是我的梦想,我等得太累了,我这就先走一步吧。”
莫惊春怔了一怔。
念书的时候约定好,他俩一导一拍,都得奔着梦想去。
可为了生计,他怯懦地选择了一条接近但实则遥远、又不好走的路。那感觉就好像要西行的唐僧取道东北,虽然地球是圆的,但得绕上一大圈。
楚慈青确实比他勇敢。
行业里女摄像比例不高,摄像也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楚慈青坚定选择后,吃透了苦还撑到了现在。
她要飞,他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拦她?
莫惊春打开他一侧的车窗,让晚风穿过。
手机震了一下,莫惊春低头看到老董发来的六十秒语音。
转了文字,洋洋洒洒写的是老董这资本家的宝贝独子暂停了国外电影学院的学业,老董希望莫惊春这个有口皆碑的分镜师能帮帮他。
“年轻人嘛,想一出是一出的。你们几个部门下个月并到他那儿,帮他这个艺术总监做做短剧项目,最近短剧市场不是正在风头,发展前景挺好嘛?”
成年人在职场上,体面又委婉。
板上钉钉的鸭子,突然飞了。
这算得上要失业了吧?
莫惊春苦笑。
要是说不,他可能连目前的工作都保不住,立刻跳槽也不太现实。
Y-删除-H-A-I-删除-O-号-删除-HAO-好。
莫惊春手指在屏幕键盘划了好几次,才微微颤抖打对一个“好”字。
喉咙紧缩得厉害,连带心脏都紧得发涩,把消息发出去之后,他才模糊又低沉地,也给楚慈青应了一个“好”。
像赛季结算,他给他当前阶段艰难落下两个遗憾句点。
楚慈青往他屏幕扫了一眼,叹气感慨,“突然觉得我这会儿跟你提分手,挺王八蛋的。”
“你打算收回吗?”
莫惊春看她。
说不抱希望是假的。
十一年的感情,还是初恋,怎么可能一下子说割舍就割舍?
他承认自己有些卑鄙,这样充满希望地看着她,希望能挽留这个十八岁认识的姑娘,希望她能看在他被职场的大饼闪了一下腰的惨况上,能继续疼他爱他。
楚慈青避开他直勾勾望过去的视线,伸手摸烟。
“咱们都往前迈一步。”
莫惊春就知道,无可挽回了。
莫惊春闷闷笑,“那往后这种王八蛋的事情少做。”
说完了,自己心里都佩服都这会儿了,他还能开玩笑。
“打算辞职吗?”楚慈青问他。
莫惊春心头都是乱麻,“暂且先这样吧,渔船虽小能安身。”
楚慈青挑了挑妩媚动人的眉眼,“我是你,我就马上撂挑子不干,干嘛要受那气啊?”
莫惊春没说话。
他早就不是二十出头那会儿,说辞职就敢辞职。离开老董的公司,他的人脉和口碑还能不能发挥作用,他没有把握。
不破不立的道理他明白。
他承认楚慈青说的是对的,他需要的是勇敢,而不是时间。
偏偏他还当真没有勇气,跟楚慈青一样,说走就走,说干就干。
剧组的消息又接二连三地来,莫惊春揉着额,没心思立刻回复。
楚慈青也没发动车子要走的意思,只是抽烟,大概需要平定情绪。
莫惊春看着路尽头的圆月,莫名又想起抓癞皮蚂拐那夜。
他小小的手被攥紧在他大哥的手里,大哥的手心潮湿得发热。
他牵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稻田中摸寻,小心避开把稻杆压得往下弯的稻穗,找躲在稻丛中的癞皮蚂拐。
那是卖席巷的老人给的一个民间土方。在十五的夜里抓九十九只癞皮蚂拐,能治好他们母亲的病。
那大概是骗小孩的话,但他大哥对这个方子深信不疑。等家里人都睡着了,偷偷骑着单车带着他,去十里外的稻田。
风呼啸在他们两侧,莫惊春细细的手臂环着兄长的腰,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
在稻田里的每一步都能踏进月亮的倒影中,被两双赤脚带起的水声像铃铛一样悦耳短促,激荡起的水花都带着熠熠金光,投进一圈叠着一圈的涟漪里。
明明昨天才跟大哥通过电话。他十八岁出走后,就没再回过家,连楚慈青之前问到他家里事情的时候,他都囫囵过去,没有多说。
电话里他和大哥说好了,今年带楚慈青回卖席巷过年。
没想到还没跟楚慈青知会一声,他就被楚慈青踹了。
情场职场双失意,莫惊春想家想大哥了。
傅锦华又唱“多谢嘹”,“莫三爷”三个字在屏幕上闪闪发亮。
莫惊春觉得眉头发紧,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应付老家人。
但他知道莫三爷的固执。他不接的话,他能连着打一个晚上,直到他接电话。
“三阿爷?”
“春仔,快滴返屋啦!你大佬出事啦!(春仔,快点回家啦!你大哥出事啦!)”
莫三爷急急在电话那头吼,声如洪钟,震得莫惊春耳朵里嗡一声响,下意识把电话挪远一些。
这一挪,楚慈青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动静,但莫三爷说的是白话,她听不懂。
“怎么了?”楚慈青问莫惊春。
莫惊春正被莫三爷没头没尾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冲楚慈青摇头,压下心头的烦躁问莫三爷:“出咗乜嘢事啊?(出了什么事啊)”
“快D翻嚟就系啦。阿爷冇同你讲笑,你想见你大佬最后一面嘅话,就赶快翻嚟!(快点回来就是了。阿爷没跟你开玩笑,你想见你大哥最后一面的话,就赶快回来!)”
莫三爷急惶惶地说,他所在的环境安静得能听到回声。还有个女声,在连声叫莫惊冬家属。
莫惊春心里一窒,手脚倏地发凉,感觉不太妙。
像是在医院。
大哥在医院?
最后一面?出什么事情了?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很好吗?
“阿爷——”
电话突然断了线。
莫惊春再打过去,那头提示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再打也还是无法接通。
莫惊春紧张起来,拽紧了安全带,“去机场。”
楚慈青没有多问,立即发动车子。她了解他,莫惊春一向沉稳安静,很少有慌张外露的时候。
莫三爷手机仍旧无法接通,好在有另一个老家的人联系上了他。是一把年轻的声音,号码不在莫惊春的通讯录里。
比起莫三爷急到没头尾的话,这年轻人几句就跟他交代了个清楚。
“能马上回来就立刻回来!冬大佬出了车祸,比较严重,人虽然还在抢救,但医生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可能……你们这房没有大人了,你必须得赶快回来。”
莫惊春攥着安全带的手,指关节泛白。
楚慈青一言不发,把老夏利开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