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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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公爵履行了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会上对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作的承诺,她为自己唯一的儿子鲍利斯求他。他的事情已经呈报国君,于是,鲍利斯被破例调入近卫军谢苗诺夫团任准尉。不过鲍利斯没能被任命为库图佐夫手下的副官或者随从,尽管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奔走斡旋和种种计谋。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会之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返回莫斯科,直接去富有的亲戚罗斯托夫家了,她在莫斯科就住在他们家,她宠爱的鲍连卡[1]自小就在他们家受教养,长年住在那儿,新近被提升为陆军准尉又立刻被调入近卫军。近卫军已经在八月十日离开彼得堡,但儿子留在莫斯科置办军服,要在去拉济维洛夫的途中赶上部队。

罗斯托夫家里在为两个娜塔莉娅——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2]。从早晨起,接送道贺者们的车流就一直往来不停,来到那座巨大的、闻名整个莫斯科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在波瓦尔街的宅邸前。伯爵夫人带着漂亮的大女儿与换过一个又一个的客人们坐在客厅里。

伯爵夫人是个长着东方人瘦削脸型的女人,年纪四十五岁左右,看上去,让孩子弄得精疲力竭,她可是生了十二个。体力虚弱导致的迟缓动作和言语,为她增添了一种受人尊敬的庄重仪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如同家人一样,也坐在那里,帮忙接待并同客人们谈话。年轻人觉得自己不需要参与接待访客,都待在后面的房间里。伯爵迎见并送出客人,邀请所有的人赴宴。

“非常、非常感激您,我亲爱的我亲爱的[3](他对所有人,无论地位比他高还是低,都毫无区别地一律说我亲爱的),代表我自己和我亲爱的过命名日的人感激您。别忘了来吃饭。不然您可要让我生气了,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由衷地请求您,我亲爱的。”他丰满、快活、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用同样有力的握手和一次次重复的短促鞠躬礼,把这些话毫无例外、毫无变化地说给所有人。送走一位客人后,伯爵便回到还在客厅里的那位男客或女客身边,挪动一下扶手椅,带着热爱并擅长生活的人的样子,大大方方摆开双腿,两只手放在膝头,他颇具意味地摆动着身子,提到对天气的预测,探讨健康之事,有时说俄语,有时说很是糟糕却自以为是的法语,然后带着一副疲倦但仍坚定履行职责的样子走去送客,同时捋着秃头上稀疏的灰白头发,又一次邀人赴宴。有时,他从前厅返回,顺路经过花房和侍从房间,走进大理石厅,那里已经摆好了放置有八十份餐具的桌子,望着端送银器瓷器、拉开餐桌、铺上花缎桌布的侍从们,他会把负责他所有事务的贵族德密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叫到自己这边,说:

“哦,哦,密坚卡[4],你瞧着点儿,一切都要好好的。就这样,就这样。”他说着,满意地望了望拉开的巨大餐桌。“最主要的是餐具摆设。是的,是的……”于是他就走开了,自满地叹着气,又进了客厅。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女儿到!”伯爵夫人高大的随行仆人进到客厅门边,用男低音通报说。伯爵夫人想了想,嗅了一下镶有丈夫肖像的金鼻烟壶。

“这些拜访让我厌烦透了。”她说。“好吧,我最后再见她一个。她很拘泥于礼节。去请吧。”她用阴郁的声音对仆人说,就好像在讲:“好了,就来弄死我吧。”

一位高大、丰满、仪态高傲的夫人带着圆脸上笑意盈盈的女儿走进了客厅,衣裙窸窣。

亲爱的伯爵夫人,这么长时间了……她曾卧病来着,可怜的孩子……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是那么高兴……”只听到女人们热闹的话音相互打断着,与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挪动的声响混在一起。那种谈话随即开始,各方拿捏得如此恰当,刚好可以在第一次停顿时站起身来,弄响衣裙,说道:“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于是,再次弄响衣裙,走入前厅,穿上毛皮大衣或斗篷乘车离开。谈话涉及当时城里的主要新闻——有名的富人、卡捷琳娜时代的美男子别祖霍夫老伯爵的病,以及他的私生子彼埃尔在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晚会上的不体面。

“我很同情可怜的伯爵,”女客人说道,“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可现在儿子又让他伤心。这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回事?”公爵夫人问,仿佛不明白女客人说的是什么,尽管别祖霍夫伯爵伤心的原因她已听说过十五六次了。

“这就是现如今的教育!还在国外的时候,”女客人继续说,“这个年轻人就放任自流,如今在彼得堡,听说所作所为太可怕,让警察把他从那儿驱逐出去了。”

“您瞧瞧!”伯爵夫人说。

“他给自己选择的交往对象太差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参与进来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他,以及一个叫多洛霍夫的,据说他们做了什么天知道的事,两个人都吃了苦头。多洛霍夫给降级成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驱逐到了莫斯科。阿纳托利·库尔金——他父亲设法把事情压下去了,不过还是给逐出了彼得堡。”

“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伯爵夫人问。

“完全是些土匪,尤其是多洛霍夫。”女客人说,“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那是一位令人敬重的太太,可是又怎么样呢?您想想看:他们三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头熊,带着坐上马车去了一位女演员那儿。警察来了要他们消停消停。他们抓住一个编外辅警,把他跟熊背对背绑在一起放进了莫伊卡河,熊游了起来,编外辅警就在它背上。”

“真好啊,我亲爱的,辅警的那副模样。”伯爵叫了起来,哈哈笑得几乎要死了。

“唉,多可怕啊!有什么好笑的呢,伯爵?”

但太太们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救起这个可怜的人。”女客人说,“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别祖霍夫的这个儿子如此聪明地寻欢作乐!”她补充道,“可是人们都说,他既有教养又聪明。这就是全部的国外教育的引导。但愿这里谁都不接待他,尽管他很富有。有人想向我介绍他。我断然拒绝了:我这儿有女儿们呢。”

“为什么您说这个年轻人很富有?”伯爵夫人问道,俯身避开那几个女孩子,她们立刻做出没在听的样子,“那老头子只有私生的孩子。好像……彼埃尔就是私生的。”

女客人摆了摆手。

“他有二十来个私生子,我想。”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想参与谈话,看来是希望显示自己的关系和对整个上流社会情况的了解。

“是这么回事,”她也近乎耳语一般,颇具意味地说,“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名声谁都知道……自己孩子的数目他都搞不清了,但这个彼埃尔是他喜欢的。”

“去年这老头子还是那么好看,”伯爵夫人说,“更漂亮的男人我还没见过呢。”

“现在变得太多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我想这么说的,”她继续说下去,“由于妻子的关系,所有财产的直接继承人是瓦西里公爵,但老头子非常喜爱彼埃尔,操持了他的教育,又给国君写了信……因此谁都不知道,倘若他死了(他情况那么不好,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洛兰也从彼得堡赶来了),谁会得到这份巨大的财产,不知是彼埃尔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加上好几百万家财。我对此很了解,因为瓦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了。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又是我的远房叔叔。还是他给鲍利亚[5]施洗的。”她补充道,仿佛并不为这件事情增添任何特殊含义。

“瓦西里公爵昨天到了莫斯科。有人对我说,他视察来了。”女客人说。

“是的,不过,我们私下说,”公爵夫人说,“这是托辞,他来,是特地来看基里尔·弗拉基米洛维奇的,他知道他情况那么不好。”

“不过,我亲爱的,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伯爵说,注意到年纪大的女客人没听他说话,便转向小姐们,“辅警的体态真好,我在想。”

于是他想象着辅警如何挥动双手,再次用洪亮的男低音哈哈大笑起来,震得他丰满的身子整个颤抖了起来,就像总是吃得好、尤其是喝得好的人们那样笑着。“好吧,请诸位来我们家吃饭吧。”他说。

[1]鲍利斯的小名。

[2]按照习俗,俄罗斯人常以圣徒的名字命名。教堂按日历纪念圣徒的日子(通常是圣徒离开尘世升天之日)便是其命名日。教堂每天都会纪念某一位圣徒(时常不止一位),人们通常选择自己生日之后较近的圣徒纪念日作为自己的命名日。

[3]此处有两个“我亲爱的”,前者(ma chère)用于女性,后者(mon cher)用于男性。

[4]德密特里的小名。

[5]和上文的鲍连卡一样,同为鲍利斯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