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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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埃尔还是没来得及为自己在彼得堡选一份事业,并且确实是因为闹事被驱逐到了莫斯科。在罗斯托夫伯爵家里讲的故事是实情。彼埃尔参与了捆绑辅警和熊的恶作剧。他几天之前到达,像往常那样在自己父亲家里住下。尽管他料到自己的事情在莫斯科已经为人所知,他父亲身边那些一直对他心怀恶意的太太们,会利用这个机会激怒伯爵,他还是在到达的那天去了父亲住的那半边房子。走进那几位公爵小姐常待的客厅,他向坐在那儿的女士们问好,她们在做刺绣活和读书,其中一个读出声来。一共有三个人,年长、爱整洁、长腰身的严肃女子,就是刚才出来见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那个,正在读书;两个脸颊红润又好看的,她们的区别仅在于其中一个嘴唇上有颗很为她增色的痣,正在绷子上刺绣。彼埃尔像死人或者鼠疫病患那样被人看待。年长的公爵小姐中断了阅读,用一双惊惶的眼睛默默看着他;年少没有痣的那一个,也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最小的那个,有痣的,生性愉快爱笑,朝绷子俯下身去,以此来掩饰眼前的场面大概会引发的微笑,这有趣的场面她已预料到了。她把毛线拉下去,俯下身子,仿佛在辨识着图样,勉强忍住不笑出声来。

您好,表姊妹,”彼埃尔说,“您不认得我吗?

“我太认得您了,太认得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他吗?”彼埃尔像往常一样笨拙地问道,但并没有难为情。

“伯爵身体和精神上都很痛苦,看来,您是想方设法要引起他精神上更大的痛苦。”

“我能见伯爵吗?”彼埃尔重复道。

“哼!……倘若您想杀了他,彻底杀死,那您可以见。奥莉加,过去看看,给叔叔熬的肉汤好了没有,时间快到了。”她补充道,以此向彼埃尔证明她们正忙着,忙于安慰他的父亲,而这时候的他,很显然,只是忙于令他烦乱。

奥莉加出去了。彼埃尔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姐妹俩,鞠了一躬,说:

“那我就回自己房间了。什么时候可以,就请告诉我。”

他走了出去,在他身后传来长了痣的妹妹那清脆但并不响亮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在伯爵的房子里住下。他把彼埃尔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

我亲爱的,倘若您在这里的行为像在彼得堡那样,您的结果会非常糟糕。我要跟您说的就是这些。伯爵病得非常非常重,你完全不需要见他。”

从此就没人打扰彼埃尔了,他整天都一个人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鲍利斯去见他的时候,彼埃尔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着,偶尔在角落里停下来,对着墙壁做出威胁的姿势,好像用长剑刺穿隐身的敌人,从眼镜上方严厉地望着前面,随即重新开始自己的散步,咕哝些不清不楚的话,一边耸着肩膀,摊开两手。

英国完了,”他说,皱起眉头,用手指指着某个人,“皮特先生[1],作为国家和国际法的叛徒,将被判处……”他想象着自己此刻便是拿破仑本人,已经与勇士们一道实现了加来海峡的危险横渡,攻占了伦敦,还没能来得及说完皮特的判决,便看见了进门来见他的年轻、匀称而漂亮的军官。他停了下来。彼埃尔出国的时候鲍利斯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因而完全不记得他了,但即便如此,彼埃尔仍然以惯有的敏捷和诚挚的姿态握住他的手,友好地笑了笑。

“您记得我吗?”鲍利斯带着愉快的微笑平静地说,“我跟老妈来看伯爵,不过,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的,好像不太好。总有人来惊扰他。”彼埃尔回答,一边竭力回忆这个年轻人是谁。

鲍利斯感到彼埃尔没有认出他来,但认为没必要自报姓名,也没有感到丝毫的窘迫,直视着他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前去他家赴宴。”他在一阵对彼埃尔来说相当长、相当难堪的沉默之后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彼埃尔高兴地说道,“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伊利亚。您想想看,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您来。您记得吧,我们曾跟雅克太太一起去麻雀山……很久了。”

“您弄错了。”鲍利斯不紧不慢,带着大胆并稍有讥讽的微笑说道,“我是鲍利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家父亲名叫伊利亚,儿子叫尼柯莱。我也不认识任何雅克太太。”

彼埃尔摆手又摇头,好像有蚊子或者蜜蜂在攻击他。

“哎呀,怎么搞的!我全弄混了!莫斯科有这么多亲戚!您是鲍利斯……是啊。这下跟您就说清楚了。那么,您对布洛涅远征怎么看?倘若拿破仑渡过海峡,英国人就该不好过了吧?我想,远征很有可能,只要维尔纳夫别马虎大意![2]

鲍利斯对布洛涅远征一无所知,他没有读报,第一次听人说起维尔纳夫。

“我们在这儿,在莫斯科,更多是忙于赴宴和流言蜚语,而不是政治。”他用自己那平静、讥讽的腔调说,“我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去多想。莫斯科主要是忙于流言蜚语,”他继续说,“现在都在说您和伯爵的事。”

彼埃尔露出自己那和善的微笑,就好像在担心着对方,怕他说出什么随后会懊悔的话来。但鲍利斯说得明确、清晰、冷淡,他直视着彼埃尔的眼睛。

“莫斯科除了散布流言蜚语,再无他事可做。”他继续说道,“所有人关心的都是伯爵会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谁,尽管,有可能他比我们都活得长,这是我从内心里希望的……”

“是的,这一切非常艰难,”彼埃尔附和道,“非常艰难。”彼埃尔一直在担心,这个军官会无意间陷入让他本人感到尴尬的话题。

“您一定会觉得,”鲍利斯说,脸色微红,但并未改变语气和姿态,“您一定会觉得,所有人关心的不过是从富人那里能得到点儿什么。”

“正是这样。”彼埃尔想。

“可我恰恰想要告诉您,以便避免误解,倘若您把我和我母亲算在这些人里头,您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很穷,但我,至少替我自己说:正因为您的父亲富有,我才不把自己看作他的亲戚,无论是我,还是母亲,我们永远都不会求他,也不会接受他的任何东西。”

彼埃尔好久都没能明白,等他明白了,就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以他特有的慌忙和笨拙从下方抓住鲍利斯的手,脸涨得远比鲍利斯红,开始带着羞愧和懊丧的混杂情绪说道:

“这太奇怪了!我难道……可谁又能想……我很清楚……”

但鲍利斯再次打断了他:

“我很高兴把一切都说出来。或许这会让您不快,就请您原谅我。”他说,安慰着彼埃尔,而不是被他所安慰,“但我希望我没有得罪您。我有个原则,什么话就直接说……那我该如何转达呢?您去罗斯托夫家赴宴吗?”

鲍利斯,显然,卸下了身上沉重的义务,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而让别人置身其中,变得十分愉快了。

“不,请您听我说。”彼埃尔说着,渐渐平静下来。“您是个令人惊叹的人。您刚才说的话非常好,非常好。当然了,您不了解我。我们那么久都没见面了……还都是孩子……您可以揣测我……我理解您,很理解您。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但这非常好。我很高兴认识您。奇怪啊。”他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补充道。“您是怎样揣测我的!”他笑了起来。“好吧,又怎样呢?我们会更好地相互了解。请吧。”他握了握鲍利斯的手,“您知道吗,我一次都没去过伯爵那儿。他没叫我去……我可怜他,作为一个人……可又能怎么办呢?”

“您认为拿破仑能够让军队成功渡海吗?”鲍利斯微笑着问。

彼埃尔明白,鲍利斯想要换个话题,便赞同着他,开始阐述布洛涅行动的种种利弊。

仆人来叫鲍利斯去公爵夫人那里。公爵夫人要走了。彼埃尔答应赴宴,以便更加接近鲍利斯,他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透过眼镜亲切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离开后彼埃尔在房间里走了很久,已经不再用长剑去刺隐身的敌人,而是微笑着回忆这个可爱、聪明而坚定的年轻人。

正如青春初期,尤其是一人独处的境况下经常的那样,他感到对这个年轻人有一种毫无缘故的温柔之情,向自己许诺一定要跟他交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公爵夫人出门。公爵夫人在眼角边举着手帕,面带泪痕。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但不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履行自己的责任。我要来这儿宿夜。不能把他就这样丢下。每分钟都很宝贵。我不理解,这些公爵小姐在磨蹭什么。或许上帝能帮我找到办法让他做准备……再见,我的公爵,愿仁慈的主帮助您……

再见,我的好人。”瓦西里公爵回答,一边转过身去。

“唉,他的情况太糟糕了。”母亲对儿子说,此时他们再次坐进了马车,“他几乎谁都认不出了。”

“我不明白,妈妈,他对彼埃尔是什么态度?”儿子问道。

“遗嘱会说明一切,我的朋友;我们的命运也要靠它了。”

“可您为什么觉得他会给我们留点儿什么?”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我们是那么穷!”

“可这仍然不是充分的理由,妈妈。”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情况太差了!”母亲感叹道。

[1]威廉·皮特,又称小皮特,英国政治家,两度担任首相,是反法联盟的主要组织者。

[2]一八〇五至一八〇六年拿破仑在法国北部布洛涅港扎营,准备渡过海峡进攻英国,命令海军上将维尔纳夫调动地中海的战舰集结于布洛涅。一八〇五年十月二十一日英海军统帅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战役中击溃法国与西班牙联合舰队,维尔纳夫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