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少年郎花园唱小曲
宁波府海上传噩耗
青溪畔小舟,趁西风,下浅流。
绿杨外小楼,带斜阳,映远州。
半蓑好梦三更雨,一笛清商万顷秋。
任沉浮,随去留,与我忘机是白鸥。
——明代金銮【南仙吕·一封书】《闲适》(节选)
台风过后,宁波府的海港一片宁静。
宁波府原来叫作明州,这里的人仿佛天生会造船,因此明州逐渐成为天下有名的海港之一:向南,通往爪哇、暹罗,也就是后世所说的东南亚一带;向东,与日本往来通商;向北,可达朝鲜半岛。尤其在宋元时代,这里每天舳舻相继:海外珍奇之物从这里运进大陆,丝绸、瓷器、字画等天朝珍品从这里销往世界各地。明州逐渐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
大明建立十几年之后,因为明州的“明”字与国号相冲,皇帝取“海定则波宁”之义,把明州改名为宁波。尤其到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这里更是繁盛一时。不过,后来大明执行海禁的国策,海外贸易锐减,宁波的海港一下子就冷清了,除了贡船,只有朝廷钦点的外国商船才被允许来此地进行贸易。
当然,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里总有人偷偷离港出海打鱼,甚至跑到遥远的外国进行海外贸易。更多的人,或种桑纺织,生产精美丝绸,或种植水稻,在河中养鱼……得益于宁波府便利的港口,稻米、丝绸被销往四面八方。这里依然是繁荣富庶的鱼米之乡。
话说昨日的台风只是在海上肆虐,并未袭扰宁波府,城里只下了一场大雨。今天,碧空如洗,空气清新。府城内,街衢整齐,楼阁参差,人烟辐辏,酒旗招展。就在这清溪河水之畔、茂林修竹之间,有一个漂亮的江南庭院,格外引人注目。
庭院的前堂是一幢漂亮精致的大房子,粉白的山墙高高耸立,黑色的屋瓦鳞次栉比。屋檐下挂着一面招徕顾客的旗子,在微风中不时摆动,上书三个大字:
及时雨
这自然是这家店铺的名字,从中却看不出做的是何种生意。
进了前堂,不见掌柜,却只有两个年轻的伙计,一个在大门边靠着墙打瞌睡,另一个在窗户下照看悬挂于木头架子上的各式各样的绸缎。墙上垂挂着两个条幅,一个写道“自家染坊各色绸缎”,另一个写道“上等细布零剪绫罗”。[1]
原来,这“及时雨”是一家绸布庄。前堂深处,柜台高高,椅子摇摇,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先生,穿一件半长不短的薄直裰[2],坐在柜台后面,一手翻账本,一手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大约是昨日大雨的缘故,此刻蝉声收敛了许多。今日,庭院中比往日更加宁静,正是:“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3]
听,庭院中一处屋舍传来轻轻的鼾声,那是老板娘在休息。
再听,庭院中的八角凉亭里,似乎有两个少年在说话。
仔细听,那不是说话声,而是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如丝如梦,令这夏日的正午显得格外“慵懒”。那戏唱的是:
青溪畔小舟,趁西风,下浅流。
绿杨外小楼,带斜阳,映远州。
半蓑好梦三更雨,一笛清商万顷秋。
任沉浮,随去留,与我忘机是白鸥。
微风拂柳,轻轻摇动的柳叶后面,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俩一个站在八角凉亭里,身穿一件簇新的滚着金边的云素绸衣裳,用一枚碧绿的玉簪束着头发,刚才那戏就是他唱的;另一个少年坐在凉亭外面的石凳上,穿一件干净素雅的灰白直裰,头戴方巾,手中打着节拍,认真听戏。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及时雨”绸布庄东家的儿子,名叫夏籥;一个是掌柜的儿子,唤作星郎。[4]
一曲终了,夏籥得意地笑着,伸手把星郎拉进凉亭,说道:“星郎,这首《南仙吕》,我刚才唱得怎么样啊?”
“比起上回大有进步!不过少东家,这首曲唱的是老人家的闲居生活,你这扮相太清新,不雅致。”
“嗯,要想雅致,得等我们阿爹从南洋回来,看看有没有带回些新鲜样式的绸布。”
“两位阿爹经营丝绸生意多年,眼力都不差,一定能带回来好看的绸布。可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这都出海半年了。”星郎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
“他们俩此行去的是爪哇,又不是去湖州,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回不来。当年三保太监七次下西洋,一个来回要好几年呢。”夏籥并不担忧。
“这倒是。”星郎舒展愁容,窃喜道,“不过我可以趁此机会去茶楼多听两回书。”
“嘿嘿,我也去戏台多看两出戏。”
两人说到高兴处,不由得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突然,院子后面的屋舍传来了拉动纱门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声怒吼:“夏籥、星郎,你们两个混世魔王,居然没去私塾念‘四书’,在这里琢磨听书看戏!真是不知好歹,无法无天!等你们俩的父亲回来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
“是阿娘!”夏籥吓了一跳,“快跑,咱们把阿娘吵醒啦!”
星郎也吐了吐舌头,拉着夏籥的手,一溜烟向着后院的私塾跑去,一边跑一边故意大声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夏籥也跟着喊出《大学》里的句子:“‘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阿娘,千万不要向阿爹告状,要‘止于至善’啊!”
他们俩从小一处读书,一起玩耍。在两位父亲——东家和掌柜出海这段时日,母亲的训斥反而给这百无聊赖的漫长夏日增添了些许趣味。
夏籥和星郎从八角凉亭跑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绕过一地落红的花圃,踏过人工湖上曲折的小桥,忽然听见店铺前堂里一阵喧哗,于是停下了脚步。
恰在此时,两个伙计慌慌张张跑进庭院,看到夏籥和星郎,赶忙收住脚步,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柳哥儿,杨哥儿,出什么事啦?”夏籥有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伙计缓缓让出一条道,一齐转头把目光投向身后——刚才在柜台上算账的账房[5]上官先生慢慢走了过来。
上官先生此时身子歪歪斜斜,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哑着嗓子说:“刚才官府来人了,说……说昨天海上刮了台风,一艘从爪哇来的贡船……沉了。”他顿了顿,仿佛使出了浑身力气,吐出了一句话:“东家和掌柜,都在那艘船上。”
这真是晴天霹雳!正值正午,阳光炽热,夏籥和星郎却仿佛掉进了冰窟,浑身冰冷。他们不敢想象今后将面对怎样的生活,那刚刚还萦绕脑际的戏文、《大学》,此刻却仿佛如在天边那般遥远。
他们似乎也没有听见,母亲那绝望而凄切的号哭……
这正是:“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6]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此处描写参考明代仇英《清明上河图》对苏州店铺的描绘。
[2] 直裰,明朝人常穿的一种便服。
[3] 账房先生,店铺里管理银钱、货物出入的人,类似今天的会计。
[4] 出自唐代杜荀鹤《春宫怨》。
[5] 夏籥(yuè)、星郎都是古代颜色的名字。夏籥是一种典雅的较浅的檀色,类似浅红色,名字源于上古的宫廷乐舞;星郎是一种青蓝色,名字源于星宿。
[6] 出自明代刘基《五月十九日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