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乡桥
乡村,总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泄露天机,譬如过去,譬如未来。过去偶尔像手纹一样悄悄深藏,比如那不再坑洼的路面、老屋的窗棂、木梯的扶手,或者曾密如蛛网的电线。
在绍兴这个富庶而向上的城市里,我的故乡诸暨墨城坞声名的远大其实还是得益于水稻产区的头衔。
墨城坞村,背靠大山,面向连七湖。从村子到五里路开外的连七湖,需要穿过诸暨的母亲河——浦阳江。江岸开阔,江水浩浩荡荡横穿过一个叫安家埠的靠江小村庄。墨城坞人本是靠山吃山、靠坞吃坞,浦阳江在所有村民心中,是生计与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于是,桥应运而生。
记事起的20世纪70年代末,安家埠与山塘的江面上,便有了桥的雏形。
几根细长略粗犷的竹身,笔直地首尾相连,醒目地躺在浦阳江上。江中突兀地顶起几根粗壮的毛竹竿,简单地进行加工之后,开始肩负起人来人往的重量,以及风吹雨落的洗礼。伴着行路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在江面上,竹竿一时成为此来彼往最重要的过江交通工具。
有一年初夏,母亲与我去山塘的亲戚家串门。站在墨城坞这头的我们,看着江面上颤抖而显孤寂的所谓的毛竹桥,忐忑不安。六岁的我与年轻的母亲,在桥的这头足足坐了个把时辰,看着那头的村人伴随着竹桥吱呀作响的声响,安然来到了这头的江堤上。母亲还是不敢上桥。有个慈祥的村人,终于觉察了我们的犹豫与徘徊,于是热情地拉着母亲的手,极努力地几乎是拖着畏如小鼠的母亲,上了那由几根光滑的竹竿组成的桥。母亲踏上桥的脚步显得有些踉跄,走至竹桥中央的时候,母亲忍不住胆怯地呼喊。我站在这头,无助而害怕,便开始号啕大哭。母亲终于艰难而颤抖地踏在桥那头的堤岸上。热情的村人折回身,一把背起抽泣不安的我,再次走上吱呀作响的竹桥。一声两声,吱吱呀呀。我不敢睁开双眼,模糊中,村人坚实有力的手臂把我从背上放下,安置在母亲身边。而我那双害怕而忍住泪的眼睛,一直审视着这几根毛竹搭成的桥。以致未来很多梦境中,我常常会一个人置身于竹桥上,面对身下湍急的江水,无数次从梦中哭醒。这毛竹桥的阴影曾经笼罩我很多年。
后来,安家埠江面上新建了浮桥,这也是墨城坞人走过的最长时间的桥了。
浮桥,就是几艘废弃不用的旧船,以水泥为主体,有些宽大,中间有椅子,可以坐六到八人,整体呈月牙形。它们头尾相连,一字排开。然后在每艘船身上,再加了几艘毛竹拼成的小竹筏,略宽,也更结实,一字排开,首尾固定,两头用粗麻绳加固在江边的大水泥柱上。这桥显得霸气而稳固,老人孩子走上去的时候,都新鲜而兴奋。因“桥身”的开阔,将先前走毛竹桥的恐慌和惧怕都齐齐压没了。走上水泥船浮桥,时而慢蹚悠悠,时而疾步如飞,行至江流正中,偶有小伙伴或大人故意摆动船身,荡啊荡,透着激动与刺激。于是,来回走桥成了挺有趣的事情。
个人独走甚或担东西行走,过桥都轻松不在话下。安家埠那头所在的连七湖是墨城坞人民生活劳作的中心。一年双季稻的收割,大小麦的播种,稻草的捆收,像爹一样的壮年劳动力从连七湖田畈里起身,拉起独轮车或双轮车,经过安家埠泥泞的堤埂,再过这水泥船浮桥,才能拉到自家茅草屋的廊檐下。
独轮车或双轮车过江桥。呵,这多需要技术啊。
像爹一样的壮汉,在桥的那头歇下独轮车。扯过系在腰上的大脚布,拿起车头上那壶快见底的浓茶,咕咕喝下。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擦着脖颈上淋漓滴答的汗水,从车旁起来,系紧脚布,喊一声:“走!”
爹把准车轮头,稳健有力地踏上竹筏桥,咚咚咚,方向感极强,到达江面的时候,浮船桥开始承重,桥面被车身压得紧弯弯的。从一艘到另一艘,走过最末一艘。爹便收紧肩绳,身前屈,脚后蹬,两手用力,青筋暴起,汗水滴答,一路哼哼哈哈地推上江坡,我或者母亲在车的最前面拉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与爹一齐用力,直到坡尽。
于是,这浮桥成为那个年代连接生活与劳动,欢乐与满足的最大津梁。
后来,农村条件日益改善。村里出现了更气派且与时俱进的交通工具——拖拉机。拖拉机拉稻谷,一车就可以是独轮车的五六倍甚至更多,而且更省时省力。爹于是联系村里的拖拉机手,在傍晚的某个时间点,来连七湖自家农田的湖埂路上拉大麻袋装好的稻谷。然后,拖拉机一路轰鸣,却要绕远道,多走七余里路,才能回到自己村子。
江藻大桥,位于距离墨城坞六七里外的陈泮村,是可以过拖拉机的。它水泥钢筋,牢牢扎在江中,车行人走,不晃不摇,岿然不动。当时墨城坞人开着突突直响冒着黑机油烟的拖拉机,弯折上连七湖所在的外坞堤坝,沿着浦阳江段向邻村的江藻大桥驶去。
那座大桥结实宽厚,像爹厚实的胸膛。拖拉机在上桥路口用尽力气冲上桥埂,稳稳地在大桥上有节奏地突到对岸。拖拉机驾驶员是一定要在桥对岸下坡的时候歇一歇的,一把摸过座位侧边的水壶,咕咚咚地喝下几大口水,然后擦拭着滚落的汗,重启机器,一路酣畅,向村里进发。
我很幸运能够和爹装好的谷袋一起享受特殊待遇。耳畔有谷袋里散出的热浪,有江边稍温润的轻风,我骄傲地在拖拉机斗的谷袋上,高昂着头,伴随拖拉机一路欢歌,享受一天劳作之后的片刻清闲。
江藻大桥生机勃勃,在20世纪90年代的乡村里经受着人们的赞美、考验,以及风雨的侵蚀。
墨三外村近江堤,有一座稍逊江藻大桥的水泥桥。
这座桥相比近便的浮桥较远,从墨城坞要多走二三里的路,而比起江藻大桥则近村许多。
这座水泥桥的功能与江藻大桥相似,然而,一旦六月梅雨季与七月暴雨天来临,这桥总会被盛气凌人的浦阳江水淹没。通常,整个桥面都会没入黄泥水中,只有两边桥栏在江面中隐约可见。终究,在大自然的离间下,人与桥之间,从便捷到相忘。
左岸有村民付出辛劳的庄稼,右岸有村民一心想把握的年华,而中间飞快而过的,就是涌起的希望。
这希望终于在若干年后的某天开花。在全体村民的募捐下,一座水泥灌注的,可以允许拖拉机经过的石桥昂然地矗立在安家埠段的江面上了。周围的村民围拢来,都啧啧称赞。村民摸着石桥钢筋的栏杆、水泥夯实的柱子,以及平整稳当能容两辆独轮车并排经过的桥面,乐开了花。老人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们大口吸着劣质烟,吐着烟圈,怜爱地瞅着这新砌成的石桥,满是慰藉。
于是那座桥便成了附近村民出行的交通要道。
经受风吹日晒的石桥,在岁月的流逝中,一日日老去。
有一天,桥面出现裂缝。管桥的是墨城坞村里的老支书南山书记。他怜惜地抚摸着这丝丝裂缝,竟一时说不出话,落寞而安静。
后来的后来,石桥进行了大规模整修,同时也对载重量有了一定的限制。
村民们依然在石桥上来来往往。
从毛竹桥到浮桥到水泥桥,生命的变更就如桥的变更。岁岁年年,桥与人,人与桥,缠绵而融合,风情万种而和谐。而与桥相关的一些往事,成为墨城坞人口中永远不老的话题。因为在这里,浦阳江的滔滔江水,一座座昔来今逝的记忆里的桥,可以照见村人行走的背影,也可以照见他们平和朴素的人生。也或许,那些年,我们曾走过的桥,不管它如何纤弱,还是如何伟岸,留在我们往事里的,不仅有你的从容,也有我的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