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宴
院子里,喜气的氛围在季风林出现的那刻戛然而止,众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他。
今日在场的这些宾客除了一些与父亲有故交的老臣,剩下的大多都是官宦家靠着荫亲混迹至今的纨绔子弟。
十数年前,肖钰初为帝,年纪尚小,不知世事。
是以,太后娘娘便找了许多官宦子弟一同在宫中的明义书堂伴读,他亦在此列。
那时他文武兼优,颇得先生赞誉,以雍亲王世子为首的一群官宦子弟便开始带头孤立他。
不过好在有肖钰时时庇护,他也算安稳地度过了在宫里的那段日子。
开府之后,他与这些人便断了联系。
可婚宴乃是大事,朝中人是不可不请的。
果然,闹事的人来了。
雍亲王世子此时已然喝的烂醉如泥,端起酒杯踉跄着朝他走过来。
“季将军,春宵一度,觉得如何?”
他一只手搭上季风林的肩膀,口中喷出的酒气简直臭不可闻。
“能让一向自持的季将军乱了方寸,竟连基本的礼节都不顾了,想必夫人一定十分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旁飞来的果子咔住喉咙,险些背过气去。
“季风林···你!”
雍亲王世子咳得面红耳赤,拍着胸脯大口喘着粗气。忠勇侯世子见状,忙上前扶住他。
“季将军,你是想谋杀同僚吗?今日在场这麽多人都看见了,待我向皇上奏明,定要问你的罪!”
忠勇侯世子扫视一圈,可在场众人皆是装作没看见,有的甚至三三两两开始交谈起来。
宴上这些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自然懂得两边不得罪的道理。
“世子说笑了,”季风林朝着忠勇侯世子略一拱手。再抬头时,唇角挂上一个挑衅的笑。
“在下也没料到,区区一个果子竟差点要了肖世子的命,实在是在下考虑不周了。不过世子既然吃不得果子,下次定要注意些才是。若是再被噎着,就不一定有今天这样好的运气了。”
此时两位世子的脸色早已黑成了锅底,盯着季风林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怨毒。
季风林却是丝毫不予理会,径自举起桌上酒壶转向众人。
“今日内子染了风寒身体不适,误了婚宴,季某自知礼数不周,还请诸位见谅。为表歉意,季某先干为敬。”
说着,他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纷纷举起酒盏与之遥遥相敬。
“切,”
雍亲王世子轻嗤一声,转身便往外走。正要走出院子,身后一道声音幽幽响起。
“世子今日之言,季某就当没听见。但倘若下次再让我听到有人以言语污我夫人清白,季某有的是法子算清这笔账。”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话说的巧妙,听着像是在警告肖启,实则旁敲侧击,含沙射影。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人人都知季小将军威名在外,又得圣上器重,谁敢触了他的霉头?
此话一出,就连那几个惯常嚣张跋扈的勋贵世子怕是也得掂量掂量了。
宴席散去,季风林独自坐在院中饮酒。今日天阴,月亮隐在云层里不肯探出头。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他忽地想起儿时与爹娘一同在北疆的场景。
月圆之夜,爹娘与季家军众将士席地而坐,在无边的草原之上唱着家乡的歌谣。
这歌谣唱了无数遍,唱歌的人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家乡。
初到宫中的时候,那些勋贵世子也像今天这样处处与他为难。他们将他写好的文章撕得粉碎,在他的桌兜里放些咬人的毒虫子。当时他满心沉浸在失去爹娘的伤感之中,根本无心与那些人周旋。
季风林仍然记得,那日散学后,他一个人坐在宫里长长的石阶上抹着眼泪。
日仄时分,夕阳绯红,将整个宫苑都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季风林,你看这是什么!”
循着声音看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年仅八岁的小皇帝掀起衣摆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摊在他面前。
那手心里,是一颗花生糖。
“你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收拾他们了。”
小皇帝拍拍他的肩膀,脸上挂着童真的笑容。
“在我心里,季将军和霍将军是英雄,你是他们的孩子,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偷偷哭鼻子呢?”
“你放心,以后朕罩着你,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夕阳之下,两个孩童并肩坐着,身后拉着长长的影子。
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液顺着瓶口流进喉咙,季风林站起身,朝着里屋走去。
推开门,床上的人还在睡着。季风林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还好,脉象已经没那么虚浮了。
窗外忽地传来声响,一个黑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一片寂静之中,鞋底踩在草叶上的沙沙声分外清晰。
看来,是那人派来的探子无疑了。
季风林拿了床被子卷起来隔在床榻中间,随即脱下鞋子躺在外沿。
“抱歉,委屈你了。”
他扭过头看着熟睡的少女,轻轻说了句。
轻纱帐子落下,将军府重新陷入寂静之中。
太晨殿,黑衣人从窗子潜入。
坐在桌案前批折子的肖钰似乎全无察觉,又像是早已习惯,竟连头都没抬一下。
“陛下,属下去过将军府了,没什么问题。”
肖钰挥挥手,黑衣人又翻过窗子出了宫苑。
太晨殿内,灯烛长明,跳动的火光将大殿映得亮如白昼,就如同八岁那年的那个夜晚。
一样的殿宇,一样的床榻,父皇病重,缠绵病榻数月,是以皇后垂帘,太子监国。
那夜,父皇难得清醒,只是声音沙哑,眼眶红透。
“钰儿,父皇就快要离开了,将来,整个大虞就要交到你的手里了···”
小小的人儿没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趴在床脚不住地哭。
“钰儿,你是太子,今后断不能再这般软弱了!你得快些长大,从你母后手里将我们肖氏江山夺回来,听见了吗?”
“钰儿,外戚干政,女人掌权,长此以往,必有灾殃!你母后野心勃勃,不得不防啊!”
肖钰哭得声嘶力竭,可床榻边的手却一点点垂落,再无生息。
那个夜晚,他带着满脸的泪水跑到母后的静云殿,却见殿宇之内,母后正与一男倌儿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一头扑进母后的怀里嘤嘤哭泣。
那男倌儿见他进来,连忙将身躲进了屏风之后。
烛火之下,却仍能依稀看见影影绰绰的衣襟。
“母后,父皇···父皇他···没了···”
“钰儿,你说什么?”
轻轻拍着后背的手骤然停住了动作。
他抬头,朦胧之中,见母后的神情有一瞬的惊诧,转而又恢复了她惯常的平静神色。
纵使她掩藏的很好,可肖钰还是注意到了那平静之中一闪而逝的欣喜。
那一刻,他的心凉透了。如同坠入冰窖一般,让人难以呼吸。
不日,登基大典上,身着玄色镶金凤袍的女子牵着他的手,一同走入那金碧辉煌的殿宇。
那一刻,看着文武百官齐齐朝拜,他明白,他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
他必须成为帝王,一个真正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