纬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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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酒楼上

索冀古代的道学先生,大多都挣不脱粗布麻衣裹身,在乡村的学堂随着学生咿呀声念书的场景。他们秉持着孔老夫子的训示,余下时暇修身养性,一日日朝君子的形象迈进。

这教职传到五千年后的今天,修身早已搁在了陶渊明遥望的南山顶上,更不必谈养性。重复每天习性的生话,不惹得自己满身骚,就已是万幸。

至于我早早就回了S市教书,把自己十几年的时光都典当在了这家小城镇。城镇虽是小,可酒楼的格局却是大的。四方纵横的道路将古城分成三环,往内环直驱车走,落在江边街上那一座摞起的千层饼状的高楼,便是有名的咸亨酒店了。

听老一辈人讲,咸亨酒店至今还挂着一张旧粉板,上面描红出“孔乙己,十八大洋”的字样,已没人说得清来由,我也未曾探访过,便不应于多说。倒最近听人述道,那粉板上的字却犹是清晰明了,不知是用何种材质的粉笔写上去的。

恰逢有日被领导痛批,心情郁闷伤坏,实是要出些晦气,不知就已散步到了江边。天色铅灰一片,黄昏也醉酒般染上一抹红润。我想应景这般的好,不如上酒楼吃些小菜。

登上酒楼后,我找到偏静的位置坐下,一手解开脖领的围巾,另只手偎在椅子上。依照鲁镇的旧俗,一碗茴香豆,一盘炒肉,再有一锅杂烩,须臾便上齐了菜色,拥毳着炉火,一会身子便暖和起来了。我举起筷,囫囵吞了些食物,又呷了几口酒,不料却被背后一声拍击惊了一跳。

“噫,你怎得回了S市?”我投去惊疑的目光,又细细辨认起身前的人来。某刻,终恍然大悟,忙站起身,紧张地伸出手,激动地按着来人的肩膀:“何有财!多少年没见了?来几杯?你不说去外省发展吗?怎的也回来了?”何有财搬出空位,一面从小柜里拿出碗筷杯盏,一面落下座。他依是没应我,自顾从口袋掏出烟盒,挫开盖,拎出一只烟来。浴上些窜火,猛地吸一大口雾,似笑非笑道:“我还记得我儿时,家门前结着一张大蜘蛛网,愣头青的苍蝇撞上去,被网住。花了大力气,才挣下来。不料一圈飞回,又迎面被网粘住。如此几次,终究被蜘蛛裹腹暖胃了。你是也想学那苍蝇吗?你为什么不能飞得更远些呢?”我看着他也似笑非笑起来。他脸色较于几年前黄瘦不少,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卷着些许浪花,头发也像极了乞丐造型。我默默从桌上拿起酒,摆齐酒杯。

及斟满两个酒杯,我把一只扶到他桌前,对着他少许润红的脸,粲然道:“人生也不外乎在兜圈圈。我小时候一直拼命想往外跑,长大了跑不出去,却跑回来了。自己十几年的青春也就典当出几个月微薄的工资,连腾时间筹备结婚都不行,更别论在这片土地上诗意的栖居了。就仿佛一只被人提了颈的肉鸭,活脱不了一句来。”他听完嘿地一声,举起酒杯往我手中杯口一撞,捞月似的大姿势遂一饮而尽。

我们俩相视着,沉默地像两座青铜人像。外面天色已黑成一面油幕,面上镶着几颗尘灰暗淡的星星。锅里的杂烩已捞得基本干净,何有财又起身点了几颗大白菜,掰成一片一片,丢进了沸油汤。

“我还记得,你说过长大要买奥迪来着,身上已经挂着四色钥环了吧?”

我提起这,忽见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我学生时代每每都见人射出过这光,不过稍微又淡漠了下去。手上的筷子也黜下不动了,只缓缓开口道:“你本知道的,前几年我伯父生病,几乎要病死了。历了不少波折,总归寻到一位精通古方的老中医,渐渐也治住了病情。可过了几个月,又爆发了,几乎就住在了ICU。即使推出来一小会儿,准又会被推进去。你知道这花费……他们一家几乎把能借的钱都借了,可仍然抱薪救火。我妈就这一个哥哥,消息传来,她一个旧社会妇女,又能做什么?只能偷偷干抹眼泪。我好几次都瞥见,心里也委实不好受。我想毕竟亲戚一场,也受过人恩惠。我就把买奥迪攒的钱,十几年的私房钱,一股铜臭味呢,拿去偷偷缴了医院的款单,这件事我也没同别人讲,不知道从哪走了风声,被人家知道了。以后,他们就经常往我这边寄土产,像枣子、花生之类的。唉,我想也就帮衬一把,哪至于呢?总有种吃独食的感觉。”说完,他拧断烟头,深吐出口气,望着外边的黑天,格外地愣出神去。我也停下杯筷,站起身,把他的肩膀往我身边拢了拢。

“那你的学生,应该很可爱吧?”我退回位置上,从烟盒里掏出一只烟递给他,一边向他问发问。“可爱?我倒愿用麻木来形容。你不用疑虑,我同你讲罢。我时常在上课时看到学生在下开小灶。有些灶是在烧小说看,有些灶是闷在桌上睡觉,更有甚者是灶对灶开茶花会。我起初还理理这事,可他们好似无所在意,依是行事就旧。唉,我也就放手了。可是后来就过分了,连我布置的作业也开始不沾笔墨。每每我查而得之,便眯笑成一朵花开始辩解了。你说,这如何得教?恍惚时,我总感觉台下是一群见惯菜市口砍头的看客,你知道谭嗣同吧?他在赴死时还在为革命演讲,可刑场下的人望他呢,好像是被阉割了的公鸡看母鸡,提不起半点知感的样子。从戊戌变法到今可有一百年了,没成想又变了这样子。莫谈了,莫谈了,喝酒。”何有财此时酒色已是不佳,我拦下他的酒杯,从衣袋中摸出打火机,替他把手上的烟淋着。于是他又对着烟灌了几口,眼神像摇散的蛋黄开始迷离。我略略思考他的所讲,确是愁人,可又能怎样呢?

“那你打算未来怎样?还继续教书?”我细细斟酌后,开了口道。他闻声,投来复杂的眼神,动作也不协调了,只是呆木地讲:“不教这事又教我做何事呢?要没了这差使,我真不知一时又能去做什么事。糊涂一日是一日吧,你看那楼中央的旧粉板,又有谁同它计较呢?”我撇眼看去,似是如传闻所言的旧粉板,可字确不是那般清晰,也许是我喝多了的缘故吧。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教书就没有何有才这样多操心。我谋这份差事,仅是为了糊口饱肚,台下人怎想又如何同我薪资挂上关系呢?大家劳苦奔波谁不是为了钱,马克思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连他的著作也是在恩格斯的资本援助下得以完成的,可见万事都是离开不了钱的。我感到些乏意,便起身往柜台结清了酒钱,预备回去睡了。

“我也走罢,一起。”何有财直起身,挪回椅子,我们并着肩从酒楼走了下来。

站在江边街,风吹着整条街像溜过了冬一般。我劝何有财少点无用之心,不要太掺和进别人的事中去,又顺手拦下了一辆滴的。将何有财搀入座位后,我向司机付了款,让何有财到了家记得回电话。何有财轻口一一笑着应下,朝我挥了挥手像是道别,又像是说有幸再会。夜色下,我一人漫步在冷色的街旁,等待着下一辆滴的的出现,四周的夜声卷着江水滔滔,几盏旧灯照着我残碎的影子,连成一条大鱼的骨架。走着走着,我的倦意也被零星抹干,去了大半。照惯性地,我腾出一只手去拿烟,打开盖,才发现一根也没了。我估摸着这一晚我顶多抽了三支。可何有财呢,我想我是不知道的,也没那闲情细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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