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没有伞的人会在下雨天相遇
女子篮球全国大学生联赛的总决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场内座无虚席,场上战况激烈。
这个赛季,后鸟大学的12号球员是一匹让人为之振奋的黑马,从她上场的第一场比赛开始,她就不断给人带来巨大的惊喜。赛事新闻将她形容成“球场上无敌的飞鸟”,好像她的每一次起跳都能使蓝天也向她俯首称臣。
这样一个充满力量的选手,却有着诗意的名字。
她叫叶子秋。
现如今,跟在这个名字后面的往往都是美好的、热血沸腾的词汇,而不再是从前那些不堪入耳的诋毁。
还有另一个名字常常与叶子秋并列。
他叫江千浪,此刻,这人就在后鸟大学的教练席上。
他也曾是球场上的飞鸟,可他不想自己去飞。
有人说江千浪是这世纪最大的恋爱脑,童话都没他纯爱。
殊不知这爱是在怎样的永夜里孵化而来。
在她成为叶子秋、他成为江千浪之前,他们一个是备受指摘的疯子,另一个是杀人犯的儿子。
他们的故事,开始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夏天。
这个夏天,江千浪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妈妈被爸爸杀了。
凶案发生时他也在场。
爸妈又在客厅争吵,他则躲在卧室里全神贯注地看着动画片。他对这种争吵习以为常,甚至早已具备了自动屏蔽掉那些噪音的能力。
果然,很快他就听不见那些咒骂与怒吼了。
他赤着脚跑到门口,悄悄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缝。
爸爸沈诚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江千浪看不见他的表情。
妈妈江一子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这下江千浪连动画片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带到了警察局里。
陪着他的是一名年轻警员,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尴尬地坐在警局的长椅上。警员小心翼翼的,一时问他饿不饿、一时问他渴不渴,更多时候是欲言又止的沉默。
某个瞬间江千浪觉得自己的听力在这一晚变得无比敏锐,他能听见时间流逝的滴答声,能捕捉到空气里的冷,还能感应到身边警员的心声。
好像在说——好惨的小孩儿啊。
夜一点点更深,又有另一名警员唉声叹气着走来。
两名警员对了个眼神,然后拐到走廊另一边去窃窃私语。
“老太太接了电话倒是过来了,一来就鬼哭狼嚎的……说她儿子是让受害人给害了……还打听保释的事儿呢。”
“人都自首了,还喊什么冤啊?”
“嗐,就想说自己儿子也是被逼急了呗,老太太看起来是对这儿媳挺有意见的……哦,也不能说是儿媳,那俩人没领证的,就是同居。”
“啊?那这孩子呢?不会不是男方的吧?”
“是男方的,那男的认了,罪也认了。嗯……听他们邻居说,受害者之前提起过,一开始是想领证结婚的,但是……可能就是那老太太不同意吧,就一直拖着。拖着拖着俩人感情就出问题了呗,女的要走、男的不让,唉……反正又是鸡零狗碎相爱相杀……别的就不说了,那老太太一听我们想让她把孩子接回去,当时就骂街了……我就不学给你听了,骂得可狠。”
“那……受害者家属呢?”
“家住临镇呢,这大晚上的,过来怎么也得两个钟头,前面说已经在路上了……再等等吧。”
“是你联系的吗?电话里什么态度啊?”
“一猛子听说自家闺女没了,当然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啦,哪还能有什么别的态度……不过到底是女方家里的人,我觉得再怎么样也不会不认孩子的吧……你就再陪会儿吧,他要是困了就先带去会议室里休息。”
“好……”
江千浪对这段对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很讨厌两名警员交头接耳时刻意压低的声线。
窸窸窣窣……
像有千万只虫子爬进了耳朵里,让江千浪很想发狂。
警员走回来时,江千浪缩着身子还坐在那里。
“咱们再等一会儿,你外婆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来接你。”
江千浪忽然想拔腿就跑,冲出警察局、飞奔到大街上,向着随便什么方向一直跑,一直跑到天亮……
但他只是坐在那里。
凌晨,江千浪的外婆李美雁独自赶到了警局。她是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妇女,穿着质朴,沧桑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其实在她来之前,警员们都做好了即将面对一场哭闹的心理准备。
都多余了。
李美雁从头至尾都很冷静,即使是跟着警员去确认受害者身份的时候,她也没有情绪崩溃。
冷静,但毫无生气。
她机械地在一堆手续纸上签完了字,终于在警员的陪同下见到了江千浪。
警员轻轻推着江千浪,想让他和外婆打个招呼,但江千浪不肯作声。
李美雁主动走到了江千浪身边,她抚了抚江千浪的肩膀,柔声说了一句:“走吧,孩子……外婆带你回家。”她的嗓音是哑的。
家?
江千浪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疑惑。
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李美雁并没有带江千浪回家,也没有回临镇,而是直接买了两张去甲子市的车票,并且火速地在那儿租了一套房子。自始至终李美雁都不曾询问过江千浪有关那一晚的事情,甚至她都没有再提起过江千浪的母亲。
她像每一个寻常的外婆一样仔细地照顾着江千浪的日常起居,也奔波着去张罗孩子转学的事宜。
她的女儿江一子的案件在乙卯市法院审理,她却拒绝参与。
一直到案件审判完了,沈诚被判了死缓。
负责案件的警员又给李美雁打来了电话。
“李阿姨啊,我们这边还有一些你女儿的遗物,那什么……殡仪馆那边也在等,问这后事什么时候办……这得你们家属亲自过来一下了,我前面也联系了您丈夫来着,他那个……说是没空。您看……您这两天有时间吗?”
李美雁捏着手机,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同时颤了颤,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静静回道:“噢,我去……我明天去。”
“好嘞好嘞。”
午餐时李美雁把这趟行程告诉了江千浪,但并没有说得很具体:“阿浪,外婆明天有事要出去一天。”她把写了手机号码的纸条放在桌上,“这个是我的电话,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就用家里的电话打这个号码。”
说起来祖孙俩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快半个月了,但关系还是很疏离。李美雁日常基本不会和江千浪进行多余的对话,江千浪则比李美雁更加沉默。
一如此刻,他只是听着,然后点头。
从前,独自在家对于江千浪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他最喜欢这种独处时光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看一整天电视也不会被数落,简直不要太爽。
可是现在他不爱看电视了,这段时间他连电视机都没有打开过。
独自在家的这一天,他将卧室的门一遍遍地打开、又一遍遍关闭。开了门让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卧室里的空气,可关上门他又总觉得自己能听见屋外有奇怪的动静。
他在害怕。
最后他选择出门。
他们家住的这栋楼是北芳小区的三单元,往前再走两排居民楼,在一片杂乱的树丛中间,有一个废弃的篮球场。
这基本上已经不能被称作是篮球场了——粗糙的水泥地面,周围一圈铁丝网漏洞百出、锈迹斑斑,角落里还堆着一堆被黑色塑料布覆盖的家具废品,连唯一的这个歪歪斜斜、没有篮网的篮球架也像是被人丢在这里的。
篮球架旁边,孤零零躺着一颗光滑的、肮脏的篮球。
这是一个阴天,黑云低矮,空气潮湿又闷热。
江千浪一只脚迈进球场的时候,从黑云深处还传来一阵闷雷的响。
就要下雨了。
他捡起了那颗篮球,用力拍向地面,泄了气的篮球并没能弹回他手里。他又捡起篮球,狠狠地向着篮筐扔了出去。
哐当——
篮球架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哐当——哐当——哐当——
江千浪一遍遍把球捡起,一遍又一遍地把球扔出去。
豆大的雨滴是短暂的前奏,瓢泼大雨在顷刻袭来,凹凸不平的地面很快有了积水,这让本就拍不起来的篮球更加没了活力。
江千浪却在雨里酣畅淋漓,他甚至踢掉了自己脚上的塑胶拖鞋,干脆赤着脚在这水泥地上本来跑去……
“喂!”
一个小孩儿出现在球场入口。
“谁准你在这里打球的!”她一头短发被雨淋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有些滑稽。
江千浪愣了一下,他没搭话,转头去找自己的拖鞋。
小孩儿也没再说什么,兀自急急地跑向了角落里那堆废品。
江千浪穿好鞋要走,又被那小孩儿喊住了:“喂!”
小孩儿跑过来拉住江千浪,凶巴巴地问:“猫猫呢?是不是被你吓跑了?”
不明所以的江千浪又是一愣,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猫猫?
他试图甩开那小孩儿的手,但小孩儿一点儿也不松劲,反把江千浪的胳膊握得发痛。
“别碰我!”江千浪一时怒火中烧,瞪着眼警告起来。
小孩儿不依不饶,仍在质问:“猫呢!”
这下江千浪也发起狠来,他一把揪住小孩儿的衣领,狠狠将人撂倒在地,抬手握拳,下一秒这拳头就要砸到小孩儿脸上去了……
轰隆隆——
他忽然注意到小孩儿手指甲上那一抹粉红色,小拇指上还贴了一个可爱的卡通贴纸。
江千浪怔了怔,赶紧松手起身。
轰隆隆——
雨里,两个小孩儿都有些狼狈。
女孩儿再开口时,语气稍稍缓和了些:“猫呢?”
江千浪不太敢抬眼,他理了理自己被扯歪的衣裳:“哪有猫?”
女孩儿指向那堆废品:“那下面就是它们家啊,三只……”她比划着,“才这么点大,我早上来看它们还在的!”
江千浪说:“我没看见。”
女孩儿的语气像是在命令:“去找啊!”
江千浪脑子乱乱的,竟然真的左顾右盼着寻找了起来。
两人把小球场翻了个遍、又在附近找了好几圈,但始终都没找到那三只小奶猫。
无功而返的女孩儿蹲在那堆废品前,双眼空空地看着地上那一截火腿肠。
江千浪来到女孩儿身后:“可能它们的妈妈把它们接走了。”
女孩儿摇了摇头:“它们的妈妈让车碾死了。”
江千浪沉默了。
雨下小了,空气又热了起来。
女孩儿撸了把脸上的水渍,她忽然不沮丧了,反而有些高兴似的:“我就知道它们不是地球生物,猫咪只是它们在地球上的形态,我告诉你,这场雷雨其实是掩护,其实它们已经被宇宙飞行器接走了。难怪我给它们火腿肠它们也不吃,因为这是地球的食物,它们当然不喜欢。”说着,她把火腿肠给捡了起来,“你说这还能吃吗?”
江千浪还不能从女孩儿天马行空的言论里反应过来,又被女孩儿的行为吓了一跳:“你不会是要自己吃吧?”
女孩儿已经在清理沾在火腿肠上的灰土了:“还能吃的吧?”
江千浪俯身把火腿肠抢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扔进了树丛里去。
女孩儿站起来:“你干嘛丢我火腿肠啊!”
江千浪驳道:“那都脏了!”
女孩儿伸出手:“你赔我!”
江千浪感到对方真是很不可理喻:“啊?”
“赔我火腿肠!”女孩儿瞪着眼睛。
江千浪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觉得心虚:“我没钱。”
闻听此言,女孩儿放下手,很大方地说:“那你欠着吧。”她把塑料布重新盖好,“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你住哪里的?”
江千浪往后退了一步:“我刚搬来。”
“从哪里搬来啊?”女孩儿问。
江千浪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而女孩儿又紧接着抛出了新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江千浪依旧迟疑。
女孩儿很不见外地把手上的灰抹在了江千浪的衣摆上:“我叫叶子秋。”
江千浪捏了捏衣摆:“我叫江千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