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从文艺复兴开始的五百年来,西方绘画出现了最丰富的面貌、最清晰的线索、最典型的风格,梅花间竹,异彩纷呈。为了解读这些作品,学者们写了各种通史、断代史、国别史和画种史,加上对画家个案和流派的研究,使人们看画有了工具和方法。
画家看画,又不相同。看,原本就是最重要的学习过程,从小时学画,看老师示范,一直到看陈丹青老师画画,不知看了多少张。有时似懂非懂,有时柳暗花明,有时醍醐灌顶,个中滋味,不可尽说。博物馆中看到的画,已是一张永无可能再现过程的死物,但凭着多年的经验和知识,画家仍可大致重建,推导流程。如何构图,如何造型,怎样调色,如何以笔触呈现最后的表面——窥探画面的秘密仿若自己暂时独占面前的经典,这是每位画家的痴望与贪婪,也得益于我从博士阶段开始认真接触艺术史后培养出的一种理性,使我能从经典名作带来的震撼中平静下来,祛除因艺术史一再讲述,并在不断复制和传播中层层叠加的光环,回归于物质和技术的基本层面。
高中时代,我迷恋印象派的光影,尤其是莫奈。几个暑假中,我用水粉尝试画出他闪动的彩色光斑,终究不得要领。大学时眼界开了,趣味向上追溯到卡拉瓦乔,到荷尔拜因,再到伦勃朗,现在想来也是全凭机缘,关键看王府井的外文书店中陈列了哪些印刷精美的画册。我们的视觉经验何其匮乏啊,以至于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引进大展,不管是印象派、巴尔蒂斯、巴巴还是列维坦,都形同饕餮盛宴。
有了更多看画的机会后,便开始谈画。自那时起,我发现语言是语言,画是画,二者之间有难以逾越的距离。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免主观,赢得一个人的同意,就可能遭到另一个人的批评。何况许多时候我们谈论的对象其实是绘画的复制品,不等同于绘画本身,但我仍然痴迷于同行的一语中的。我有位师兄叫姚宏儒,论画率直鲁莽,像丹青老师常说的“直见性命”,我读了许多书后,还是忘不掉。他的话能勾起一个画家的瘾,让人垂涎,让人顿觉手痒。我读画谈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是受他影响,也是绘画的魅力使然。画家对绘画语言的体察,或许在进入学者的图像阐释和史论梳理之前,可以稍微延长我们视觉的愉悦。
画家看画,还能如何?不妨离开具体的作品,走进生产者的内部视角。为什么风格悬殊、差别巨大的绘画面貌,仍然有一种恒定的价值?如果我们承认绘画作为手工技术的一面,那么这种技术何以产生?如何传承?是谁,又是怎样设定了技术标准?这连串的问题虽然未必能从画家那里获得答案,却实实在在指向每位画家的习画经验。我们和前辈来自各色名目的技术训练场所,从古代的工作室、作坊和行会,到今天的兴趣班、考前班、私人画室、美术中学,踞于最顶端的,当然就是美术学院。
从文艺复兴以来的五百年,恰好也是美术学院出现、发展、成熟、变异的五百年。要真正理解五百年来的好画,就有必要将它们放在学院的框架中加以审视。即便是现代艺术出现后,美术学院和学院绘画备受攻击时,毕加索仍然替学院辩护,大致意思是,如果没有学院绘画,现代艺术就连攻击的目标都没有了。如果把美术史看作一场漫长的竞技,很长的时间内,学院同时扮演着教练员、运动员和裁判员的角色。面对一幅画作,大家除了“这幅画画了什么”的疑问之外,还会有接下来的几个问题:为什么要这样画?谁要你这样画?为什么能这样画?了解学院,同样可以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
一般我们会说,艺术没有进化论意义的好与坏,今天的人不见得比十九世纪的人画得更好,十九世纪的人会崇拜文艺复兴,而文艺复兴想要复兴的是更古老的希腊和罗马。但是对学院来说,进化从未停止,越往后,肯定越完善,越科学,越极端,也越僵化。美术学院,既成为一种技术教育的垄断机构,也成为一种权力体系,学院的进化与艺术的发展之间形成的张力,越到晚近,越显示出复杂性和多样性。横向地看,欧洲范围内的美术学院,折射出某时某地某国的文化政策,代表着一种文化软实力,根本上是其综合国力的体现。学院的成长和发展,能够展现出艺术风格相互影响、彼此渗透、此消彼长的过程。艺术的中心也因此逐渐迁移,最开始是尼德兰、意大利,然后到法国、德国,本书中扼要回顾了这一过程,将绘画史变成一个连贯的有机整体。我们去看待某个艺术家和某件作品的时候,更容易借此找到坐标,了解它的前后关系。
我试着加入有趣的故事来令讲述变得更轻松。这不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而是想与更多的爱好者朋友分享看画的一点经验和读过的一点书。热爱艺术是种幸福,分享热爱同样幸福,希望它一方面能把大家引向博物馆和各种展览,另一方面,它会带着我们的好奇心去形形色色的艺术史书籍中寻找答案。
2024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