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课:文学大师笔下的技艺、细节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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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小孩的眼光

借助孩子的视角来切入故事,固然能降低故事的说教倾向,但是,选择什么样的孩子则需要精心挑选。

被奥康纳选来做主人公的孩子,智商都不低,但都比较怪,或者说有点儿“坏”。无论是男孩(如《暴力夺取》中的男孩塔沃特),还是女孩,都有一种骨子里的执拗,对自己的认知水平与思考能力非常自信,对成人世界充满质疑、疏离,甚至不屑于同龄人所追随的时尚事物。这让他们都具有与众不同的独立意识和判断力,他们也在时刻向世人昭告这个事实——别以为我傻,我比你们这些笨蛋知道的多得多!

在《圣灵的殿》中,无名小女孩刚满十二岁,聪明、天真、好奇,又充满叛逆,对周围人与事的观察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和好恶取舍。她具有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性格张力,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什么都懂都看得明白,会忍不住吹牛、说谎、做白日梦;不过,与故事中其他人物相比,她有难得的反思能力,认为心中翻涌的诸多恶意正表明自己不够善良和虔诚,与成为一个圣徒相去甚远。

但同时,她又是一个缺少直接人生经验的孩子,懵懂、单纯,对性的理解完全无知和空白,当两姐妹谈论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双性人的生殖结构,她很不服气,又一时无解,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她的认知——双性人应该有一男一女两个脑袋。

这个女孩差不多就是少年时代的作家本人,或者说是她某个层面的自我。

弗兰纳里·奥康纳一生未婚,未正式谈过恋爱,也没有过性经验,这让她在处理性描写时会显出笨拙与无知。二十七岁时,她出版长篇小说《智血》(Wise Blood)。开篇不久,即讲述主人公黑兹决心离弃基督信仰,想借找妓女来完成自我堕落。但她描写一男一女床戏的初稿令朋友利特尔感觉过于失真,不得不帮助她重新处理这段情节。利特尔在一段回忆中这样写道:“她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在床上,我就说:‘弗兰纳里啊,事情不是那么干的。’我们讨论了一会儿,但是她无法面对这种情境,所以她在他头上安了顶帽子,把他变成了一个喜剧角色。”

这段写作趣闻为我们活画出两个奥康纳,一个在小说世界不遗余力地展现凌厉与冷峻,对人性的幽暗洞若观火,另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却不乏羞怯、单纯和谦逊。这种看似冲突的性情,如前所示,也同样显现在《圣灵的殿》中的女孩身上,既聪明有洞察力,又懵懂缺乏常识。

读者在阅读中,会时时感受到这种不协调带来的滑稽对比,会跟着女孩一起看她眼中的人与物,然后发现,孩子的眼睛其实最尖锐,他们的眼里不揉沙子,能领着读者发现成人世界的另一面——无论成人如何伪装矫饰,孩子总能一眼看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对完全无知的领域,他们的想象力抖动的都是可爱可笑的羽毛。

除了尖锐和懵懂,女孩还非常骄傲和主观。她不喜欢所有人,无论是她的妈妈,到她家度假的两个小表姐,送她们去修道院的年轻司机,邻居家的两个男孩,甚至修道院里的修女,她都不喜欢。在她眼里,他们不是愚蠢枯燥,就是虚伪做作,他们所期盼的生活更是无聊之极,远不如她幻想中的角色和事件有趣。

来家里度假的小表姐苏珊十四岁,显然认为自己比女孩知道得多。但在女孩看来,苏珊的一举一动都矫揉造作得不得了,一门心思想找男生调情,这是让女孩特别看不起的地方,她觉得两个小表姐既愚蠢又虚伪。而两个小表姐则认为她什么都不懂,待她们发现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时,苏珊带着轻蔑和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话——

“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对那些男人怎么会了解那么多呢?”苏珊问,而后把脸凑近镜子,仔细观察眼睛里放大的瞳孔。

孩子躺倒在床上,开始数天花板上的窄扣板,一直数到弄不清位置为止。 我当然了解他们,她对某种存在物说。我们一起参加过世界大战。他们听我指挥,我从日本人的自杀式潜水中救过他们5次;温德尔说,我以后要娶那个孩子;另一个则说,哦不,你不能娶,我要娶;而我要说,你们一边去,因为在你们没来得及眨眼之前,我要让你们全都俯首听令。孩子说:“我不过是看见他们总在周围转悠。”

他们来了,两个女孩盯着那两个男孩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咯咯地笑,还说起修道院来。

奥康纳写女孩的时候,采取的是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相结合的讲述方式,既写了别人如何看她,轻视她,又写了她自己的反应,暗暗表明——我知道的比你们都多!但是,孩子能知道什么呢?作家写了她此时的内心独白,每个人在读这段独白时都会忍不住笑,因为她完全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她想象自己参加了世界大战,和邻居的两个男孩一起参军,并连续5次拯救他们,不但如此,两个男孩还争着要娶她,而她坚决拒绝……

这一切都是她的遐想,是她的白日梦,但也恰恰在这样的白日梦里,可以看到一种完全符合儿童特质的心理。作家没有美化她的小主人公,没有把她写得尽善尽美,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人见人爱,反倒写她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她对所有人的尖刻与反感,她的促狭,她的“表里不一”——她脑子里做着跟两个男孩有关的白日梦,嘴上却回应苏珊她不过是总看见两个男孩“在周围转悠”。这一段心理描写,看似简单,充满笑点,却相当真实,生动地刻画出一个小女孩的天真与狡黠。

她的天真,在后面情节中有更活泼可爱的延展;她的狡黠,也为后面她与两位小表姐“讨价还价”,试图获取双性人为何是双性人的信息做了精细的铺垫。

女孩够“坏”,也很可爱。这在奥康纳其他以孩童和少年为主人公的小说中是比较少见的。女孩的可爱特别体现在她令人惊叹的反思能力上。

像同龄人一样,她也有自己的理想,但她的理想常常会变化——

孩子想象着,帐篷里面的东西与药物有关,决心长大后要做一个医生。

她后来改了主意,决定当工程师。但是,当她望向窗外,目光随着一边旋转,一边变宽变短沿弧形绕圈的探照灯时,她觉得仅仅当医生或者工程师还不够,她应该做个圣徒。因为这个职业囊括了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圣徒。虽然她不偷窃不杀人,但她天生爱说谎,又懒惰,还顶撞母亲,而且故意跟所有人过不去。她还深陷骄傲的罪中,这是最糟糕的罪。

她永远也成不了圣徒,但她认为,如果他们杀了她,她还有机会做个殉道者。

她能忍受被枪杀,但被烧死就不行了。她不知道能否受得了被狮子撕成碎片。

这段内心独白从孩子的角度切入,精准之极。既显出主人公的幼稚,符合年龄,又因其诚实的反思显出令人惊奇的成熟。

奥康纳在讲述女孩的故事时,始终让她像一个孩子那样思考、幻想、行动。她聪明,遵照母亲的指导,对《圣经》故事有了解,想象中的场景都近乎本能地选用《圣经》故事或与教会历史中的人物相关的故事。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她不只是幻想其中的场景,也相信其中的情节,并从道德的角度来对比自己的实况。她的梦想、自责与自设出路,看起来不乏可笑,却与两个小表姐和两个邻居少年的现状形成对比。两个小表姐在修道院里接受宗教礼仪训练,两个邻居少年在家里学习《圣经》,但他们的日常言行完全看不出信仰的影响;而女孩的幻想和思绪中则充满了教义规则——显然,她的内心是清醒的,她在意教义照射下显出的本性之恶。正是这样的警醒,使这个“坏”小孩成为目光尖锐、内心诚实的人,她能看见别人的恶,也能看见自己的恶。

在故事中,她的视野很有限,只能关注自己的内心,对他人的心理动机只能猜测,但这毫不影响她对众人的敏锐感知和犀利评判——这正是女孩的性格独特之处,她眼中不只有自己,也有他人的存在;她不只衡定别人,她也批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