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讲法
前面我们提到,构成故事的主题元素虽不多,但它们相互交叉、叠加和延伸,就会产生各种故事。故事之所以很多,是因为讲故事的方式有很多。即使故事相同,不同的讲述方式也会让故事千变万化,而这恰恰构成了小说的创作技法。从这个角度来说,只有故事,有可能变成故事梗概,却算不得是小说;只有运用各类技法来讲故事,才能使故事变成小说。
小说技法一般会涉及五个角度,即
谁讲的故事——叙述者
讲谁的故事——人物/角色
讲了哪些事——情节
讲了哪些话——对话
讲出哪些感觉——情绪/意境
阅读一篇/部小说,我们容易直奔情节,看看讲了什么故事,有哪些人物引起自己的兴趣,人物说了哪些话富于启发。以这样的方式读小说并无不对,但还不够。
要读懂一篇/部小说,最先要敏感关注的是“谁在讲故事”,这几乎是解开作品主题的一道密钥。任何一篇/部小说,都会有一个被作者精心选定的叙述者。他/她有可能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如《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讲的是自己的故事,如果自始至终,从满布全书的细节中能确认他的叙述是真实的,他透露出的价值观是合乎普遍人性的,我们就可以信任他。反之,像纳博科夫的《洛丽塔》(Lolita)中的亨伯特,也是用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但读罢全文——或者说看完他所有的当庭供述,我们从他对某些细节的遮掩中,找到蛛丝马迹,就会怀疑他对事实真相的选择性叙述另有所指。从叙述者的分类角度,亨伯特这样的故事叙述者就是不可靠叙述者。那么,这类小说必须重读,才能在二次观看中摆脱叙述者的迷魂阵,重新剪辑,拼出事件原貌,找到事实真相。
读者更熟悉的叙述者类型是全知者,全程使用第三人称“他/她”,以上帝视角俯瞰人物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剖析每种行为背后的动机与心理,甚至会不时跳进作品,对人物或人物生活的时代进行评点分析。这在十九世纪作家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经常出现。
还有一类小说,也会全程使用“他/她”,但视角受到限制,可称为“第三人称限知视角”。故事是从“他/她”的角度讲述的,但只能围绕“他/她”的所知所感、所行所思,而无法从“他/她”的角度完全明白周围其他人的内心。比如《素食者》的第二部分《胎记》,从姐夫的视角讲述“他”对英惠拒绝吃肉事件对自己的影响,“他”对英惠的内心就完全不了解,全靠猜测。
此外,叙述者类型还有第二人称“你”。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在《你一生的故事》(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中,以母亲的口吻向女儿讲述她必然的出生和必然的早逝,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渴望将女儿带进这个无常且短暂的世界,与她成为母女,给她爱,并接受失去她的痛苦——这正是真实的人生。第二人称的作品相对比较少见,它能在瞬间拉近读者与叙述者的距离,使读者产生代入感,但也容易因观念差异而挑战读者的接受底线。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中也使用了第二人称。小说以“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开篇,作家将“你”设定为男主人公,身份是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因出现装订错误重新换书,继而发生各种奇遇,“你”渐渐发现自己正在阅读的小说由一部变成了多部,小说最终以一场因阅读而结缘的爱情告终。作家借助虚构读者“你”与小说世界之外的现实读者展开对话,在真实读者介入作品与叙述者“互动”的瞬间,完成了虚拟与现实的融通,成为一部极为独特的“小说中的小说”。
小说家们在讲述故事时,未必会始终保持一种叙述视角,可能会适时切换,就像《素食者》从第一人称丈夫的“我”切换到英惠的“我”,再从第三人称姐夫的“他”切换到姐姐的“她”,从不同侧面来讲述英惠的遭遇。
本书会选择两篇有代表性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和《圣灵的殿》(A Temple of the Holy Ghost),具体解释叙述者视角差异给作品带来的不同特质。
除实验性小说会有意避开故事的影响力外,非实验性小说会特别在意选择讲谁的故事。所有角色的出现都要完成作家的创作目的,这就涉及人物的定位与定性,即TA是谁。人物如果没有行动,就是静止的,仍然无法形成故事。
故事的发展表现为情节。所有的情节都由动作组成,表现为开始、推进、高潮、下滑、结局。在《项链》的细读中,我以图示标录主人公玛蒂尔德十年间的生活轨迹,下面是图示的文字表述,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小说的情节走向:
A 介绍女主人公玛蒂尔德的身世与渴望(常态Ⅰ)
B 玛蒂尔德的心情抑郁不平(常态Ⅱ)
C 第一次高潮:收到邀请(变化Ⅰ)
D 没有衣服不愿赴约(低谷Ⅰ)
E 第二次高潮:拥有华裳(变化Ⅱ)
F 没有项链不愿赴约(低谷Ⅱ)
G 第三次高潮:借到项链—赴舞会大受瞩目(变化Ⅲ)
H 项链丢失:辛勤劳作十年—努力还款(低谷Ⅲ即常态Ⅲ)
I 第四次高潮:还清借款—真相大白—戛然而止(变化Ⅳ)
这个情节走向标记出了多次变化、低谷、高潮,以及结局的真相大白,这差不多是商业电影编剧的写作法门。
不过,并非所有小说都以情节不断反转、制造惊奇为目标,有些作家会有意以平淡无事的叙述将读者带入虚构的世界,这类小说往往散发着朦胧神秘的气息。乔伊斯的《阿拉比》(Araby)故事情节很简单:少年“我”喜欢邻家女孩,不知如何向她靠近,答应周六去集市为她带一件礼物回来,但他去晚了,集市已散,只能眼睁睁看着市场大厅的灯火熄灭。小说初读很像一篇忆旧散文,节奏悠缓,笔调散淡,处处闪现回忆文体特有的反观意识,它却是一篇写尽初恋情伤的虚构之作。读者能被渐渐带入小说的氛围中,感受少年的纯情与怅惘,完全在于作家对情绪和意境的诗意渲染。
在本书中,我把对话分析渐次纳入各个章节,含金量高的对话能准确地表现角色特征,推动情节发展。同时,我特意选择了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和契诃夫的《苦恼》(Тоска)作为对话细读文本,来说明有些小说的主旨是让我们看到交流的无价值与不可能。《白象似的群山》几乎由对话构成,但读完就会发现,小说中的一男一女虽然一直在说话,却始终无法达成顺畅的交流,说了也白说,没有任何效果。《苦恼》虽然有好几场对话,但主人公马车夫约纳发起的每场对话都未得到有效的回应,对话根本推不动情节,人物彼此之间一直在说话,却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最后,约纳只好将满心苦恼说给心爱的小马听。
借助不同的小说技法,同一个故事会呈现不同的面貌。而技法运用之精妙与粗糙、自如与笨拙,所涉层面之丰富与简单,往往最考验作家编织故事的功力、想象力、创造力,以及借助作品传递世界观、价值观和生命观的思考深度与广度,也会影响读者的阅读接受力和成熟度。
同样讲述始乱终弃的故事,中国有唐代短篇传奇《莺莺传》(元稹),俄国有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复活》(托尔斯泰)。两部作品都讲男子滥情,引诱女子失身于己,又绝情离去;都取材于真实事件。前者是元稹的亲身经历,借男主人公张生来演绎这段未了情,多少有自辩的意味;后者是托尔斯泰听来的一段法庭案例,女主人公的原型最终因疾病不幸死于狱中。
在叙事技法上,元稹从张生的视角讲故事,中间穿插男女主人公创作的诗文来传情达意,铺陈事件的起因与结局。故事最后,二人各自成家,张生重游故地,试图探访莺莺,两次皆遭拒绝。作者自言写此传奇是为了警世讽人。
而托尔斯泰取全知视角讲述故事的起因、发展、转折与结局,中间穿插较多法庭陈词与聂赫留道夫的回忆与反思,大量的心理描写与情节动作交织。聂赫留道夫意欲陪伴被判四年苦刑的玛丝洛娃同赴西伯利亚流放,以此赎罪,遭到玛丝洛娃的拒绝。作者试图借小说阐释他对信仰教导中有关赎罪、宽恕和新生的现实理解。
在《莺莺传》中,张生重寻莺莺,不过是想看看对方数年后的样貌,对自己始乱终弃的行为实无悔意。因此,聪明如莺莺者才会避而不见,唯以诗相诫,劝他“还将旧时情,怜取眼前人”。在《复活》中,聂赫留道夫想娶已沦为妓女和罪犯的玛丝洛娃,是因受良心责备,自觉应为当初的放荡和不负责任赎罪。他的忏悔打动了玛丝洛娃,但对方不想牵连他,表达宽恕的同时,在爱情上新生(复活)了的玛丝洛娃,选择与同行的政治犯结婚,而聂赫留道夫也因此事进入他的新生(复活)——将财产分给穷人,潜心实践信仰的教导。
《莺莺传》与《复活》的角色安排和情节走向有极高的相似度,但同样的故事呈现出不同的风格面貌,其人物形象、人际关系、外部情节、内在心理等尽皆不同,这与作者的写作动机、采取的叙述技法、传递的主旨意趣和针对的读者对象直接相关。
《莺莺传》的故事元素中,关于“生”的层面主要涉及的是“生存”。家世贫寒的张生能与莺莺相识,源于时逢地区性动乱,张生与莺莺的寡母崔氏偶遇于古寺,为了保住一双儿女与丰厚的家产,崔氏请张生帮忙在当地寻找保护人。事后,崔氏特意让女儿莺莺拜谢张生。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才有后续的试探和幽会。西厢幽会前后有数月,张生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温柔乡,赴京谋取功名,以找到更好的“吃饭去处”。离别之前,莺莺预感到张生将不再回来,她伤恸至极,甚至无法将一首曲子弹完。张生虽然未能如愿一考即中,却宁愿滞留京城寻找机会,不肯再回蒲州。在解释抛弃莺莺的理由时,张生自言如莺莺这类绝世佳人,多为红颜祸水,如褒姒妲己,所谓“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他自认无德可抑之,所以要努力克制情感,不再受惑。这个理由相当冠冕堂皇,仿佛是为了追求德行,实则是为了求得更好的生存机遇。事实也正是如此。张生的原型、作者元稹在现实中放弃莺莺,是因为他在长安考取功名后,被当地望族招亲,变身乘龙快婿。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段始乱终弃的选择,可以算是男主人公从吃不上饭到吃上好饭的“励志”经历。
相对来说,《复活》的故事元素,涉及的不只有“生存”,还有“生命”。聂赫留道夫身为贵族少爷,不存在危及生存的吃饭问题,但生活观念极其混乱。他偶尔以陪审员名义参加庭审,发现当年引诱的小女仆因他而怀孕,被逐出家门,为生存而沦为妓女,遭人诬陷而被定罪流放。这件事令聂赫留道夫大受刺激,他发现自己虽然身处富贵,不愁吃喝,自诩关心社会公义,有高尚的精神追求,但在本质上,他身上的兽性始终压过神性,他是一个为满足自己的兽性而伤及无辜的恶人。这促使他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意义与生命价值,最终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将名下的土地分给穷苦的农民,陪伴因他犯罪而被迫沦为囚犯的女子共赴流放地。在他看来,唯有忏悔和赎罪的行动才能让他的生命产生真正的价值。从另一个角度看,男主人公是放弃优渥的物质生活来寻求“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对生命尊严与自由的推崇已然超越了关于吃饭的生存问题。
单纯从叙述技法和审美情趣来说,《莺莺传》与《复活》并无艺术上的高下之分,只是各有不同,且符合各自的民族文化传统与时代特征。但从小说涉及的故事元素来看,它们传达的主题和价值观有极大的差异,给读者带来的影响与触动也完全不一样:张生的追求显然更接地气;聂赫留道夫的寻求则更具超越性,信仰维度的介入,使人物的吃饭问题退居其次,对灵魂的思考则浮升出来。
同样的故事,因不同的讲法,才成为小说。不同的讲法,有不同的讲究,伟大作品与末流之作可能讲同一个故事,却有云泥之别。此中原因多且复杂,难以一语道尽,但有一点不可忽视,就是写作者关注的故事元素层面之多寡,思考向度之高低,会直接影响小说的主旨意趣与艺术品味。
作为读者,选择哪本书成为一段光阴的陪伴者,是一件隐秘的私事。而若能与时间洗礼过的经典为伴,必将是一件孤独的乐事;若能借静心细读,在文辞微妙细节间潜寻成章之法,假以时日,必能有机会亲造一间自己的文字精舍。
说到底,虽然世间的故事仿佛蔓延无边,留给后来者的故事空间越来越少,但若能窥破无数故事中包蕴的“生死、爱恨、战争”和“真假”几大元素及其相互交织的模式方案,要编一个空前绝后的故事虽不容易,但要讲一个有情有意、有光彩、有味道、让人欲罢不能的好故事,至少有50%的成功机会,另50%则是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