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课:文学大师笔下的技艺、细节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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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
透过死的逼视,看见他人和自己

——细读托尔斯泰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1)

在世界文学史上,喜欢借文学作品和角色之口提问、直接传递思想的作家并不少,远者如十八世纪法国作家狄德罗,为了表达自己对人生、政治、宗教、道德、艺术的剖析与反思,创作了哲理小说代表作《拉摩的侄儿》(Le neveu de Rameau),整部小说除了个别段落介绍人物和表达感受,几乎全由对话组成;近者就是多年在诺贝尔文学奖边缘被提名,却至终未获奖的捷克—法籍作家米兰·昆德拉,每部作品的人物身上都有他强行投射的影子,许多时候作家甚至会越过角色,直接发言。不过,要说介入作品最知名的作家,恐怕非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莫属。

如果一生一定要选择阅读或者模仿某几位作家的作品,托尔斯泰是最不该被越过的存在。他对人物外形与内心的描写,所显现的圆熟与利落、精细与雍容,在十九世纪大家林立的世界文学史上,可谓集大成者。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安娜、吉提、玛丝洛娃,无论是贵妇、少女,还是娼妓,各有各的风姿,各有各的才情,其鲜明与丰满,在一颦一笑间令人难忘。相形之下,同样是十九世纪的文坛巨擘,司汤达的人物刻画略显造作、直露,雨果的人物刻画稍嫌用力过猛,巴尔扎克的人物刻画略显夸张和漫画化。当然,如果从情节和结构角度来看,托尔斯泰可能不如司汤达简洁,不如雨果富于建筑美感,不如巴尔扎克野心勃勃,但他的多数小说都经得起细读和详解,极少有逻辑上的隐伤令人生疑。

初读托尔斯泰,很容易代入他设计的场景和人物的生活,但很快,这场阅读之旅就会充满挑战,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位始终焦虑于生死之问的作者,会在某个拐弯处,忍不住把那些迷恋故事转折与人物关系进展的读者直接逼进角落,让他们一边紧张地吞咽唾沫,一边面对一个古老到令人反感、明晃晃得让人只想逃离的问题——“为什么要活着?”

终其一生,这个问题都让伟大的托尔斯泰倍受折磨。按说,这个拥有一切尘世幸福——财富、名望、家庭、艺术天赋——的男人,本可以肆意安心地享用此生,但他的文字始终漫溢着痛苦、疑惑与烦恼,他不断地借主人公之口发出那句永恒之问,仿佛提问本身能够稍微缓解他内心的焦虑。

这可能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年幼丧母,他曾把那种与死亡对视的恐怖写进小说《童年》(Детство),借用小主人公尼古连卡的眼睛,凝望年轻母亲死去的身体。小尼古连卡带着一点好奇和畏惧,站在椅子上,观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既可爱又了无生气的面孔,努力地想体验一种庄严与沉静带来的崇高感——那是成人世界试图让他感受的氛围,刻意将死打扮得优雅庄重、让人更容易接受。但是,当邻居一个五岁的女孩凑近来,看到他母亲死去的面孔而惊悸大叫时,小尼古连卡才恍然大悟,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多年之后,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借尼古连卡之口描述说:“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

尼古连卡——童年的托尔斯泰,第一次凝望死亡,就看清了它的冷酷和狰狞:死亡让一个人从这世间永远消失,一切都将与他无关,他在尘世间曾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他将腐烂,化为尘土。在此后的创作中,托尔斯泰再未提及童年时代面对死亡的心情,但死亡引起的沉痛、恐慌和绝望,已潜藏于他的心灵深处。在日后的生活和创作中,它们仿佛黑白相纸上的潜影,一旦遇到银盐,便会一丝一纹地漫化出清晰得令人惊异的影像;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每次显影,影像之中都会增多几痕岁月留下的新的印记。正如俄国作家、文学评论家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言:“显然,在《童年》主人公的叙述中,他是以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几乎不顾一切的、令人厌恶的真实来描述死亡之恐怖;这种恐怖扎根于他身上,为他一人所独有,在他的意识刚刚闪现光亮时便在他心中苏醒,而且自那以后从来没有舍弃过他。”

多年以后,托尔斯泰已长大成人,面对死亡,同样的恐怖再次向他袭来。1860年秋,大哥尼古拉在他怀中去世,他无奈地总结道:“既然死终归能了结一切,那么,再没有什么事比生更糟。为什么要奔波劳碌、要拼命卖力,如果是为了尼古拉·托尔斯泰的事,那对他来说一切皆空。”如果死后没有复活,死亡将终结一切,那么,斯人活着时在尘世间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意义的。十几年后,托尔斯泰把哥哥尼古拉之死和自己对死亡的思考写进了《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

不过,在这十几年当中,他曾不止一次与死亡本尊相觑。1869年,他途经阿尔扎玛斯,为一小块林地与一农场主讨价还价,并对自己的高效与精明甚为满意。夜里下榻小旅馆,在半睡半醒间,突遭“不速之客”拜访——越过白日的匆忙与算计,那个“为什么活着”的声音再次袭扰他,令他心神大惊,辗转难眠。那是“死”在他身上投射的影子,它不请自来,带着戏谑与不屑。黎明到来之时,这位暗藏杀机的“客人”迅速隐去,他又勇敢执着地奔驰在日常生活的轨道里,继续为接下来经营林地而操心费力。但那位“客人”的影子,已悄悄地烙在他的心灵深处,并在从前的影像上又添了几笔尖锐的划痕。这就是著名的“阿尔扎玛斯之夜”,托尔斯泰后来把它写入小说《疯人日记》(Дневник сумасшедшего )。

如果说托尔斯泰在童年时代第一次感觉到“死”之沉痛和绝望,是由于至爱至亲者将会腐烂、化为尘土、永远消失;成年之后,再次面对死神对亲人的控制时,他慨叹人生之虚空,所有的劳作都将因死之必然而变得一文不值;那么,在经历了“阿尔扎玛斯之夜”后,将忧伤而困惑的视线转向自身时,他似乎才慢慢明白:“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我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先前,死是别人的事,纵使他沉痛、绝望,也仅仅因为死带走了他所爱的人,死让他看不清人——他人生存的意义,但他仍然活着,做着自己的事,按照所有人都认可、赞赏的方式努力地劳作、积累财富、享受人生。亲人死了——别人死了,但他还活着,还在想着怎样能活得更好、更舒适,没人会因此而责怪活着的人和他选择的生活方式。但在远离故乡的某个小旅店,他突然被无名的恐惧折磨得痛苦不堪,愕然惊觉:不仅别人会死,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在尘土下面慢慢腐烂、永远消失,生前的一切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而且他自己也是要死的,也和别人一样,那必死的命运任谁也无法逃脱。

当托尔斯泰开始以文字创造虚构的世界时,对生死的反思逐渐成为其多部小说的主题,其中一篇代表作就是我们即将细读的《伊凡·伊里奇之死》。这篇中译文约35000字的小说,曾被五十四国一百位名家推选为一百部最伟大的文学经典之一,被称为“人类文学史上描写死亡的巅峰之作”。其中的人物不多,情节也不复杂,却极具杀伤力,因为小说字里行间不断跳动着一句尖锐的提问令人不敢直视——“这辈子,你活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