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无非一地鸡毛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有一段细节描写相当奇特,画面感十足,却琐碎无聊至极,在故事中出现的位置也异常古怪。
当伊凡内奇勉强完成与故去者的道别仪式,准备离开时,却被伊里奇的遗孀叫住,接下来——
他们走进灯光暗淡、挂着玫瑰红花布窗帘的客厅,在桌旁坐下来:她坐在沙发上,彼得·伊凡内奇坐在弹簧损坏、凳面凹陷的矮沙发凳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想叫他换一把椅子坐,可是觉得此刻说这些话不得体,就作罢了。彼得·伊凡内奇坐到沙发凳上时,想起伊凡·伊里奇当年装饰这客厅时曾同他商量,最后决定用这种带绿叶的玫瑰红花布做窗帘和沙发套。客厅里摆满家具杂物,孀妇走过时,她那件黑斗篷的黑花边在雕花桌上挂住了。彼得·伊凡内奇欠起身,想帮她解开斗篷,沙发凳一摆脱负担,里面的弹簧立刻蹦起来,往他身上弹。孀妇自己解开斗篷,彼得·伊凡内奇又坐下来,把跳动的弹簧重新压下去。但孀妇没有把斗篷完全解开,彼得·伊凡内奇又欠起身,弹簧又往上蹦,还噔地响了一声。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拿出一块洁净的麻纱手绢,哭起来。斗篷钩住和沙发凳的弹簧蹦跳这些插曲使彼得·伊凡内奇冷静下来,他皱紧眉头坐着。这当儿,伊凡·伊里奇的男仆索科洛夫走进来,把这种尴尬局面打破了。他报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她指定的那块坟地要价两百卢布。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止住哭,可怜巴巴地瞟了一眼彼得·伊凡内奇,用法语说她的日子很难过。彼得·伊凡内奇默默地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深信她说的是实话。
“您请抽烟,”她用宽宏大量而又极其悲痛的语气说,然后同索科洛夫谈坟地的价钱。彼得·伊凡内奇一面吸烟,一面听她怎样详细询问坟地的价格,最后决定买哪一块。谈完坟地,她又吩咐索科洛夫去请唱诗班。索科洛夫走了。
“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料理,”她对彼得·伊凡内奇说,把桌上的照相簿挪到一边。接着发现烟灰快掉到桌上,连忙把烟灰碟推到彼得·伊凡内奇面前,嘴里说:“要是说我悲伤得不能做事,那未免有点做作。相反,现在只有为他的后事多操点心,我才感到安慰……至少可以排遣点悲伤。”她掏出手绢,又要哭,但突然勉强忍住,打起精神,镇静地说:
“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
彼得·伊凡内奇点点头,不让他身下蠢蠢欲动的沙发弹簧再蹦起来。
按说,这一大段近千字的细节描写,与故事主体的关系并不大,其中的动作也未直接引发任何情节,似乎有它没它都行。但从文学写作的角度看,这一段正显出作家艺术技巧的圆熟度。纳博科夫在引领学生细读狄更斯的《荒凉山庄》(Bleak House)时,曾就小说中的一段景观描写做出如下评述:“有的读者会认为这类唤起感官印象的东西不过是小意思,有什么值得停下来加以称道的呢?然而文学就是由这样的小意思构成的。事实上,文学不是泛泛的思想,而是具体的揭示;不是思想流派,而是一个个天才的个人。文学不是关于某事,而是事情的本身,本质。没有文学杰作,文学就不存在。”
托尔斯泰笔下的这段“小意思”,看似琐碎无聊的场景描写,隐藏的却是全篇故事的节奏基调,几乎每一行都闪动着大师级作家才有的玲珑之心与才智光芒,揭示的是死者与生者关系的本相。它让这部伟大的作品拥有了更为纯粹的文学气质。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场景是在伊里奇家的客厅,所有物件的摆设与布置,都由伊里奇一手操持,从桌上相册摆放的方式,到沙发座套的选择,尤其是那道玫瑰红花布窗帘,更是他精心挑选并亲自挂上的。从后面的情节可知,他在挂这道窗帘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撞到窗框,腰部被磕青,不久就好了;但过了一段时日,他开始感觉腰部疼痛,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从一个健康活跃的人,变成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此刻,他的同事与妻子守在漂亮的窗帘旁边,在由他亲手布置的舒适客厅里,商谈他的入葬事宜。此情此景,细思之下,悲怆与恐惧齐生。
这一段,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女主人黑斗篷的黑花边两次被雕花木桌钩住,伊凡内奇两次抬身帮助未果,臀部清晰地感受到破沙发旧弹簧的弹跳力;他勉力维持的礼貌,以及女主人做作的哀伤。先前圆整饱满的沙发凳,如今弹簧损坏、凳面塌陷,让人自然想到那位一家之主由康健至衰亡的过程。原本应当充满哀伤的气氛,陡然插入这些琐碎多余的动作,有一种怪异的错位感。
一个质地坚实、内蕴丰富的精彩细节,会让一部作品熠熠发光,这正是细节的力量所在。
在这段场景中,托尔斯泰借助沙发凳里的破弹簧和服丧的黑斗篷的黑花边,就把现场的尴尬、造作、人面对他人之死时的无措与故作镇静清晰地勾画出来。此刻,男主人的冰冷尸身正躺在隔壁房间供客人瞻仰,每个人理应表现得异常严肃、庄重、沉痛,作家却故意把一场与死相关的大事碎片化,织入大量尴尬又无意义的细节,与死之庄严肃穆完全不对称。
这种基调,正是主人公伊里奇在人生末尾突然醒悟的一种真相:他身处将死之地,不久于人世,周围所有人却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访问、挂窗帘和晚餐吃鳇鱼”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们本能地用庸常琐屑来消除死亡的逼视,用一地鸡毛来填补生与死之间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的空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