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代序)
明·袁中道
苏子瞻,亦字和仲。仁宗景祐丙子,母梦一僧入堂而生。智慧夙成,少年慕玄释,不乐世染;欲辞婚宦,有志未遂。喜读书,手抄经史皆一通。每一书成,辄变一体,书法遂工。髫年便有论著,父明允大以为佳。
年二十,侍明允,偕弟子由,至成都谒张安道。安道倾注甚,致书欧阳永叔。永叔见明允及子瞻、子由文,甚喜,极力推挽,声名大起。
子瞻疏眉秀目,美须髯,戴高桶帽。背有黑子,宛如星斗。少为人雄快俊爽,内无隐情。闻人一善,赞叹不遑,而刚肠疾恶。又善谑笑,锋刃甚利。子由恂恂然,寡言慎重,捐介自守,不妄交游。其志于无生之学,世缘浅,道根深,则两公皆再来人也。而其为文,大略如其为人。子瞻豪肆汪洋,子由冲和平衍。子瞻固谓:“子由之文,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而其实子瞻之才远甚。自其少时,明允令子由师子瞻,兄弟友爱,未尝一日相舍。长且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第后为福唐主簿一年,与子由同中制科,出佐岐下。时明允奉命修礼书,子由辞商州檄,留京奉养。歧下密通京中,凡观风征俗,感时即事,八观之故区,五丈之遗迹,慷慨征歌,兄弟唱酬,诗筒往来不绝。明允卒后,子由出官济南;而子瞻判官告院,与王介甫议论不合,出为杭倅。于时兄弟散于宦途,离合之感,从此始矣。
初文与可同在馆阁,与可能诗骚,妙墨竹,于子瞻为中表兄弟,最相爱怜。见子瞻数上书言天下事,退而与宾客讥切时政,每加箴戒。于其行也,曰:“世途险恶,惟守口可以免祸,弟其慎之!”子瞻笑而不答。取道广陵,与刘贡甫、孙巨源、孙莘老聚,自谓“逐人也”,遂以逐人字为韵作诗。
既至杭,湖山胜绝,宝刹云兴,岩谷之间,颇多异人。既通名理,晓了文字,官冗多暇,耽情水石。招来老宿,载携声伎,登山泛水,殆无虚日。孤山惠勤,见知永叔,到官三日,即往访之。时有仲殊嗜蜜,思聪嗜琴,俱能诗歌,呼为蜜殊、琴聪,数与唱和。有参寥道人者,与子瞻尤相知赏,尝与同登寿圣方丈,顾谓之曰:“我生平都未至此,而眼界了了,若素所历。自此上至忏堂,当有九十二级。”遣人数之,悉如其言,乃知前身皆此山中僧也。济州晁无咎,随父官杭,年始十七,著《七述》谒子瞻。子瞻奇之,与定交。
初官京师时,妻王生大儿迈,遂夭。后娶王女弟季章。官钱塘,纳侍儿朝云,云亦氏王,甚慧。子瞻尝呼为“老云”。后又有侍儿榴花,及善胡琴琵琶婢。
仕杭三年不调。念弟子由在济南,思与相近,求为陈州守,得密,访李公择于湖。至松江,夜半月出,与张子野痛饮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辞闻天下,作《定风波令》。至密筑超然台。改知彭城,约子由会于澶、濮之间,相携至彭城,宿逍遥堂。时兄弟一别,遂已七年。子由念风雨联床之约,不胜离合之感。子瞻则谓:“子由天资近道,今已有得,而我亦窃闻其一二,是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无容凄怆也,然而乡思益深矣。”子由留百余日而去。城东建黄楼,子由为赋。
移知湖州,携客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用“月明星稀”字分韵作诗。时文与可已死,偶曝书见其书字,执字痛哭,遂至失声。
是年言事者以到任谢表为谤,并摭生平诗辞,以为怨望,遣中使追摄赴诏狱。妻子送之出门,皆痛哭。子瞻笑谓妻曰:“子独不能如杨朴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夷然就道。亲戚故人皆惊散,独王子立兄弟,旧在邸舍,乃取家属致之南都。行次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长子迈,稍长,已随行;其余幼稚妇女,几怖死,去后,悉取书焚之。有司移各州取所留诗,杭州供数百首,名曰“诗帐”。
既就逮台狱,与儿子迈约:“狱中不知外事,送食惟菜肉,如我死,以鱼。”迈谨守。逾月忽粮尽出谋,委一亲戚代送,而忘语其约,乃送以鲊。子瞻知不免,因自叹曰:“命途舛薄,遭此荼苦。我死易耳,乃竟不得一见吾子由乎!”因赋二诗寄之。一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家更累人。是处青山堪付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二曰:“柏台霜气冷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他日神游定何所,桐江知在浙江西。”书罢,托狱卒遗子由,狱吏不敢隐,遂以上。上见而怜之,自此一意宽释。会以曹太后泣,问故,上意益解。于是黄州之命下矣。
子瞻甫出狱,即有“却拈诗笔已如神”之句。诣黄,道出陈州;子由自南郡来陈相见。是会也,不啻再生,悲喜交集。岐亭逢故人陈季常。季常喜宾客,畜声伎,弃家隐于此地,自号龙丘居士。为留五日。先是有神降于黄,曰:“二月望日,苏公至矣,恨吾不及见也!”子瞻果以是日至黄,寓居定惠寺。定惠颙长老为开啸轩。眷属自南都来,迁临皋亭立南堂。
廪入既绝,人口复多,意甚忧之,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自藏去。又年余后,窘甚。有故人马正卿者哀之,于郡请故营地,使躬耕,始营东坡。盖取乐天在忠州时有《东坡种花诗》,又有《步东坡诗》,遂名之谓东坡,自号东坡居士焉。东坡旁有废圃,筑堂曰雪堂。堂成大雪中,因绘雪四壁无容隙,自书“东坡雪堂”四字榜之。
性不喜杀生,自下狱后,念己亲经患难,不异鸡鸭之在庖厨,不欲使有生之类,受无量怖苦,遂断杀。尝往访陈季常,恐季常为己杀也,作汁字诗戒之。季常从此不复食肉。而歧亭之人化之,亦多有不食肉者。然未能忘味,或食自死物;饮酒仅能三蕉叶,而意甚嗜之。尤喜人饮,同其醉醒。邻近四五郡,常有馈酒者,合置一器中,谓之“雪堂义樽”。
偶病赤眼,逾月不出。或疑有他疾,过客传为已死。有语范景仁于许昌者,景仁即举袂大恸,召子弟具金帛遣人周其家;子弟徐言未必可信,且先书问之。乃遣仆以讯,子瞻得书大笑。此信传之都下,上以问蒲宗孟,对曰:“风闻有之,恐未实也。”上将进食,因叹息再三曰:“才难,才难!”投箸而起,意甚不怿。上与近臣论人才,因曰:“轼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太白。”上曰:“不然。白有轼才,无轼学。”上屡有意复用,而近臣王禹玉辈以“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激怒上意。会章子厚力解始释。俄出御札,量移临汝。
过金陵,王介甫野服乘驴,谒于舟次,子瞻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耶?”介甫笑曰:“礼非为吾辈设也。”
哲宗立,元丰党人散去。五月,复官知登。到郡五日,以礼部郎召还,除中舍。自谓乐天从江州司马除忠州,旋以主客为中舍;己从黄州除登州,亦以仪曹为中舍。出处老少大约相似,盖庶几此翁晚年闲适之乐焉。是时子由相继为侍从。子瞻乃荐黄鲁直、秦少游,而张文潜旧与子由相知,以故得交子瞻,与晁无咎同在史馆。此四人,皆负高才,修行谊,风流儒雅,照映当时,事子瞻不啻如所畏。子瞻虽未常以师道自予,而道德文章,实为诸俊人领袖,天下以此称为“苏门四学士”。茶有“密云龙”者,最甘馨。四人每来,必令侍儿朝云取密云龙,家人以此知之。又荐彭城陈履常为博士。时王晋卿、王定国辈,皆起自幽滞;而刘贡父、张天觉俱在朝廷,又有李伯时之属。弟兄聚首,友朋凑集,文酒赏适,雅道大振。
数论事,为赵挺、王觌所论,论其习于纵横捭阖之术,不宜久居朝廷。遂累章请郡,以学士帅杭。至金山,复访了元,留恋浃月。
既至杭,于是子瞻去此地十六年,山中道友,稍已凋落。辩才老退,居龙井之风篁岭,地多苍筤筱荡,风韵凄清,流泉活活。子瞻杖履数至,留连竟日。辩才送去岭上,左右惊曰:“远公过虎溪矣!”辩才笑曰:“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遂作亭岭上,名曰过亭,亦曰二老。西湖将塞,乃以葑泥筑堤,种芙蓉杨柳其上,望若图画。常于湖上石佛院治郡事。
自杭召还为承旨,寓居子由东府。以兄弟同在禁林,请郡得颍。
时陈履常为州教授,赵德麟亦官颍,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妻季章曰:“春月色胜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何如招陈、赵诸公来饮此花下?”子瞻大喜曰:“吾不知子亦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召诸客痛饮,以语意为歌辞,极欢而散。
移守维扬,获二石:其一绿色,冈峦层叠,有穴达于颠。其一玉白可鉴。渍以盆水,以旧梦游仇池,遂号为仇池石,自谓希代之宝。后王晋卿欲因观夺之,终弗得。寻召还,至封丘张友正。友正时为令,具饭邀之。既至,对设长案,各以精笔佳纸墨列其上,每酒一行,即伸纸作字。以二小史磨墨,几不能供。酒行既终,纸亦尽,乃相易携去。
既至,拜兵部尚书,出知定州。
自起废滞至于今,兄弟荣显八年耳。而元丰诸臣章惇辈,皆会于朝。章惇初与子瞻善,自子瞻陷台狱,惇颇加救援。及迁临汝,惇与有力,子瞻亦自谓:“子厚爱我!”而子由至是疏其奸恶,惇大怒,遂修隙。于是子瞻贬岭外,子由贬筠,鲁直贬涪,秦少游贬郴,张文潜贬黄。向所谓四学士者,相随斥去。子瞻笑曰:“戒和尚又错脱也!”妻王季章已死,歌舞妓皆散,惟朝云依依不肯去。乃遣长子迈、次子迨归阳羡,而独与朝云、幼子过至岭,独携一轴弥陀曰:“此轼西方公据也。”行至临城道中,天气肃然,西山草木皆可数,叹曰:“吾南还其必返乎!此退之衡山之祥也。”
既至惠,居合江楼,游白水佛迹,浴于阳池,憩大云寺。野饮设松黄汤。后得隙地数亩,父老曰:“此古白鹤观基也。”乃营白鹤新居,葺思无邪斋。每月明之夜,常起登合江楼,或与客游丰湖西禅寺,憩罗浮道院,逮晓乃归。市肆寥落,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煮之,摘剔牙綮间,自云如蟹螫逸味,但众狗不悦耳。
逾年,朝云亦卒。乃葬之于栖禅寺,作六如亭以覆之。于是子瞻飘飘然一苦行头陀矣。未几,长子迈挈家至。
时当事者犹谓罪大罚轻,复谪儋耳。子瞻乃留家惠州,独与幼子过度海。时子由又从筠谪雷,了不相闻。至藤,途中见有逐客来,讯之,子由也。同至雷,逾月而别。而秦少游亦自郴阳移海康,海上偶遇,藉草而坐相语。少游曰:“恐下石者更启后命,当奈何!吾已自作挽词矣。”乃袖中出示子瞻,其词凄楚。子瞻读竟,拊其背曰:“我常忧逝,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此去海外,首作棺,次作墓,死即葬于此地耳。”相与啸咏而别。
之琼,于肩舆中坐睡,遇清风急雨,洒然成句。初僦官屋,仅蔽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常偃息于桄榔树下,摘叶书铭,以记其处。买地筑室,为屋三间,昌化士人畚土运甓成之。
常谓儿子迈曰:“我常自料,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所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必矣!”
元符三年,有诏徙廉州,渡海至廉,得秦少游凶问,哀之甚,曰:“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时迨亦至惠矣,乃令迈、迨移家至梧相会。俄拜玉局,北还中原。子由亦由雷还许。
未几疾甚,叹曰:“吾年逾耳顺,此事久相待,何所怖?独念吾与子由少时读书山中,如形与影。自奔驰宦海,不能频会。念故山风雨联床,何可复得。犹欲早谢世缘,欢怡晚节。不意命与祸会,垂老投窜。幸今日北归中原,而踪迹相左,至于老死,不及一见。濒海相逢,遂成长别,此实割肠也!”径山老惟琳来候,子瞻曰:“岭海不死,而归宿田野,有不起之忧,非命也耶!然生死亦细故耳。”数日,闻根先离,琳叩耳大呼曰:“端明莫忘西方!”子瞻曰:“此处着力不得。”语毕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