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君子不器 达人成己
对“戊戌六君子”的认知,多少年都停留在教科书的介绍上,直到前些年读高语罕的《百花亭畔》——这本辛亥革命时期个人回忆录中讲述的一个情景,立马把高束于史书的人物变成现实时空的一个观照——六君子之一林旭的夫人,在林旭被害前后的那段时间里,跟随其父沈瑜庆生活在清政府设置的淮北督销正阳关盐厘总局中。几十年后,我在这个高墙深院的空间里度过了5年的小学时光。
出生在寿县正阳关盐务巷的高语罕,戊戌变法这一年他才11岁;生活在正阳关盐厘总局里的林旭的夫人沈鹊应,时年也才21岁。那一天,林旭被害的消息传来,督销总办沈瑜庆震惊且悲伤,下令让手下人准备为亡人举行祭奠活动。与林旭琴瑟和鸣已6年的沈鹊应,撕心裂肺、悲恸欲绝,亲拟挽联,乘坐轿子到正阳关南堤上哭灵。此时的高语罕正提着自家的水壶站在南街上的茶馆门口,看到几乘大轿从面前经过,头顶轿子里坐着的正是沈鹊应——林则徐的曾外孙女、沈葆桢的孙女。
沈鹊应在盐厘总局高墙深院里亲拟挽联:“伊何人,我何人,全凭六礼结成,惹得今朝烦恼;生不见,死不见,但愿三生有幸,再结来世姻缘。”正如林旭囹圄里担心的那样:“娇妻尚在江表,莫得一面,英烈之性,必从吾死,不期酸泪如绠。”夫君已亡,“泪痕沾素衣”的沈鹊应,在正阳关的那座高墙深院里一直在谋求终结自己的生命,与林旭来世结姻缘。几十年后,我在这座已变身为正阳关第一小学的院子里读书时,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完全淹没了这段历史,撕心裂肺的哭声早深藏于青砖灰瓦之中。
历史真的不遥远,因为总有身边的人在追忆或回望,一茬接一茬,让历史不会在时光里湮灭,让历史变得面目可亲,近若比邻。
宗承灏的近作《谭嗣同和他的时代》就是这样一部书,它用生动又深沉的文本让戊戌变法这段历史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对戊戌六君子的认知愈加丰盈,愈加深刻。
一
宗承灏对历史的讲述带着明显的个人色彩,这是史书书写者不同呈现出的风貌也不同的表现。宗承灏的文字风貌是深思型的,但深思得不坠地,反而犹如春天里的风筝,思绪在蓝天上飞翔,思想的翅膀舞动得摇曳多姿,让人抬头仰望之时,顿觉天远地阔,云卷云舒。
这本《谭嗣同和他的时代》写的是戊戌六君子领头的谭嗣同。从谭嗣同的家世写起,这是他成为君子的底色;进而写他的读书、游历和交友,这是他成为君子的必备条件;再写戊戌年之前的谋事和成事,这是他成为君子的晋级台阶;然后,铺陈其成为君子的那个时代的戏台,让这位君子凛凛然出场——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谭嗣同忧国忧民地呐喊。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视死如归的豪壮!
谭嗣同最终以生命为代价,自度,成为君子;度人,唤醒了一个沉默的时代,并借助于一个个历史的书写者,让这种声音回荡在历史的时空里,如杜鹃啼血,绵延不绝,回音环绕。
宗承灏写谭嗣同的君子之路,铺陈得极为厚实且扎实。虽然这条路的指向是明确而恒定的,但宗承灏并没有让谭嗣同这个高大形象简单化,简单化的高大全是戏剧人物,而宗承灏笔下的谭嗣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欲成为君子就要如孟子说的那样:“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于是,对“举于”官宦之家而成为君子的谭嗣同,宗承灏写到了他亲人离世的悲苦,写到了他屡试不中的烦恼,写到了他与父亲之间的血亲隔阂、与师傅之间的观念有隙、与朋友之间的思想博弈……从家族的基因到性格的形成,从读书获得知识到游历开阔视野,从习武练就胆识到做事提升能力,一步步,让我们看到谭嗣同在成为君子之路上砥砺前行。同时,行走在君子之路上的谭嗣同的面貌,通过宗承灏援引时人的话,真实、鲜明地展示出来。
少年时的谭嗣同,其师欧阳中鹄道:“谭嗣同困于家庭礼法,找不到生而为人的乐趣。”欧阳中鹄的嫡孙欧阳予倩说:“我小时候常见他(谭嗣同),当时浏阳士子以他走过的地方最多,是邑中最能通达中外形势的人,他可说是无书不读。经史词赋之外,于基督教义、神学、佛学,无不精研,而于政治、哲学,致力尤多。他于文事之暇,喜欢技击,会骑马,会舞剑。我曾见他蹲在地上,叫两个人紧握他的辫根,他一翻身站起来,那两个人都跌一跤。他写起字来,喜欢用食指压住笔头。人家觉得他无论什么都有点与众不同。我虽是小孩子,也觉得每见他时,就不由得引起一种好奇心。总之,他是无处不表露才气纵横、不可一世之概。”
京师学习时期的谭嗣同,其师刘人熙说:“谭复生嗣同,少年振奇人也。”“谭生好学深思,有不可一世之气,从余游京师,余甚异自。”
游历大西北时候的谭嗣同,同游人刘云田说:“嗣同兄弟少年盛气,凌厉无前……掬黄羊血,杂雪而咽。拨琵琶,引吭作秦声。或据服匿,群相饮博,欢呼达旦。”
结识了梁启超后的谭嗣同,梁启超评价道:“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
被徐致靖保荐给光绪帝的谭嗣同,徐致靖称其:“天才卓荤,学识绝伦,忠于爱国,勇于任事,不避艰险,不畏谤疑,内可以为论思之官,外可以备折冲之选。”
二
宗承灏对历史的回望挟带着沉郁的气质,这是他个人的气质。
我与宗承灏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在提笔写这部书的时候,就告知了我。其年正是新冠病毒肆虐武汉之时,身处安徽的我们经历了第一段封控时期。在家陪着女儿上网课的宗承灏,排遣焦虑的唯一办法就是这部书的写作。这种特定环境下的写作,让今天的读者真切地感到沉郁的基调弥漫在这部书中,特别是书稿的前一部分。
“写这段文字时,正值2020年的春天。是春天吗?我不敢确定。楼下小区的花开了,一簇簇开得让人心惊。春节以来,我就没出过小区的门,一场名唤新冠的疫情将我困于家中。坐久了起来活动,数着从卧室到客厅八步,从客厅到卧室八步。走多了,让人心浮气躁。从每个晨昏颠倒中醒来,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关注疫情数据的变化。手机不敢拿久,各种信息让人如临深渊。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人的其他情绪能力突然都失灵了。事到临头才发现,我可真是个惜命的人啊!还好文字可以修改,使它事后看上去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太平。可见文字比人心更不可靠。纵观历史,人类文明总是与瘟疫相伴而行。疫病,从来都是人类的天敌。它掀起的灾难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人性的光辉,也照见它的丑陋。”
“谭嗣同独自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滴水不进,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所有人都断定他万无生存之希望,没想到这个12岁的浏阳少年竟有如此坚韧的生命力。他在那个苦寒无比的春天苏醒过来,如草木再生、燕雀北归,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很多年后,那个睁眼醒来的早晨历历在目,让当事人感念不已。”
对少年谭嗣同的人生遭遇,宗承灏不但共情,而且把自己融进谭嗣同的身体里,替他悲伤,替他呻吟,替他叫屈,替他申冤。这种“入戏太深”的表现,从那些经过苦吟的句子就可以看出来,从慢节奏的讲述也可以看出来,从彻悟后的人生箴言更可以看出来。彼时的宗承灏,已经犹如庄周化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庄周还是蝶。
这正是写作的最高境界。
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宗承灏时常把他的写作体会与我分享,让他着迷的是,在写作过程中,就像捡拾一颗颗珍珠,与谭嗣同相关的人物,一个一个随之而来,在查阅他们、认识他们、写作他们的时候,就像是收获一串又一串的珍珠。这让他一反平时的沉郁之气,变得一脸喜色,那是收获者爽朗开心的笑脸,完全没有了书中文字营造的高峻森郁之气。
三
谭嗣同的人生从他的名和字里,就得以昭示,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注定。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谭嗣同的生命是为了“壮飞”,“壮飞”的意义在于“复生”。
谭嗣同等戊戌变法的勇士慷慨赴死,真正体现了君子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品行,这是从古至今的君子们追求的最高道德标准——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要成就正义。
宗承灏在这部书的写作中,录入了梁启超对谭嗣同的印象:“面棱棱有秋肃之气。”20来岁的梁启超面对谭嗣同时,感到眼前这个人目光威严,面带秋霜肃杀之气!而此时的谭嗣同不过30岁。30岁的人刚刚而立,本应该有春天般的绚烂和夏天般的火热,而谭嗣同却让生命进入深秋寒冬。因为,他已经将平生的思考和追求沉积于面色中,并立志以殷红的鲜血唤醒冬天里沉睡的人们,以践行孔子“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言。当写作其哲学论著《仁学》之时,谭嗣同就认定“仁”是万物之本,不灭不生了。
谭嗣同在生命最后体现出的直面生死、宁折不弯的气概,在那个以保全和中庸为生存之道的清廷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后人感叹他们的牺牲是何其苍凉、何其悲壮,但谭嗣同却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是日每斩一首级,则异日必有一千倍人起而接续维新!”
壮飞!复生!这就是谭嗣同捐躯的价值!
4年之后,剪掉辫子的鲁迅写下了《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最后的这句“我以我血荐轩辕”中呈现出的凛然不屈和决绝气概神似谭嗣同:为国捐躯,矢志不移!
前赴后继,谭嗣同用生命之血点燃的燎原之火在中国大地上燃烧着,摧枯拉朽。
前赴后继,一个个历史的写作者,如宗承灏那般,用深邃的目光在历史的长河里打捞,淘尽尘沙,将一串串珍珠捡拾,捧给读者。同时,也在用各种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验证并强调着孔子的话:
“君子不器”“达人成己”。
作者金妤,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作协理事、安徽省《淮南子》研究学会副会长、淮南市作协主席。